种向北影

离开望河村的第七天，风里的腥气开始发臭。

林岚数着本子上的划痕，每道痕代表一天。她的铅笔芯早就磨没了，现在用的是碎瓷片，在纸页上划出干涩的白印。最新一道痕旁边，她用指甲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渴”字——水壶在昨天就空了，孩子们嘴唇上的裂口结着暗红的痂，像干涸河床上的泥块。

他们沿着干涸的河床往北走，河底的鹅卵石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黑褐色的淤泥，踩上去像踩在腐烂的兽皮上，能陷进半只脚。念念的布鞋早就磨破了，林岚把自己的裤脚撕下来给他裹脚，可淤泥里的碎石还是在他脚踝上划出道道血痕，血珠滴进泥里，连点声响都没有就被吞了。

“林阿姨，火车渴了。”念念把铁皮小火车贴在脸颊上，车斗里的露水早就干了，只剩下几粒黏在壁上的种子，被风吹得沙沙响。

林岚没说话，只是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风里的臭味越来越浓，不是腐肉的腥，也不是冻土的陈腐，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高温下发酵，甜腻里裹着焦糊，闻久了让人头晕。她抬头看北方，那片灰黑色的阴影更低了，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正一点点往下沉，要把整个天空都盖严实。

中午歇脚时，小虎在断墙后发现了一窝死老鼠。那些老鼠的肚子胀得像小皮球，皮毛脱落的地方露出青黑色的皮肤，四肢却细得像铁丝，爪子里还攥着干枯的水草。

“别碰！”林岚一把拉开他，指尖触到小虎后背的衣服，硬邦邦的，结着层盐霜。她用铁锨把死老鼠扒进墙缝，铁锨碰到砖石的声音空洞得吓人，“这里的东西不能碰，记住了。”

小虎点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墙缝里渗出的黑水。那水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像一层凝固的血，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很快又被风吹干，留下圈暗红色的印记。

傍晚时分，他们遇到了第一拨往南逃的人。

那是个背着小孩的女人，头发像团枯草，怀里的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嘴唇乌青，眼睛却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林岚手里的铁皮小火车。

“别往北走！”女人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抓住林岚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肉里，“那边是活地狱！河都变成了脓水，地里长出的草会缠人，晚上还有发光的虫子钻进骨头缝……”

她怀里的孩子突然笑起来，咯咯的笑声在风里飘着，像碎玻璃在响。“妈妈，种子，要种子。”孩子伸手指着小虎怀里的火车，嘴角淌下青黑色的涎水。

林岚猛地甩开女人的手，拉着小虎和念念往后退。女人没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怀里的孩子还在笑，笑声越来越响，直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吞没。风卷着黑褐色的尘土掠过断墙，女人和孩子的身影瞬间就被裹了进去，等风停了，原地只剩下一摊冒着热气的黑泥，泥里沉着半块孩子的碎布。

小虎捂住嘴，没敢哭出声。念念把脸埋在林岚背后，铁皮小火车的轮子硌着林岚的腰，像块冰。

“还走吗？”小虎的声音发颤，他看着那摊黑泥，泥面上正慢慢浮起细小的绿芽，芽尖闪着诡异的光。

林岚摸了摸口袋里的本子，碎瓷片在纸上划出新的白痕。她没回答，只是从火车头里倒出三粒草莓种子，塞进小虎和念念手里，自己留了一粒。种子硬邦邦的，带着冰碴子，攥在手心像攥着颗小石子。

“攥紧了。”她说，“走到有水的地方，就把它们种下去。”

夜里他们躲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风从窑顶的破洞灌进来，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林岚把孩子们搂在怀里，听着外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很多东西在爬，窸窸窣窣的，从砖窑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那股甜腻的臭味。

她摸到身边的铁锨，握紧了。黑暗里，她看见砖缝里透出微弱的绿光，一点一点地靠近，像无数只眼睛。

“林阿姨，种子在动。”念念突然说，他摊开手心，那粒种子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道缝，缝里冒出丝极细的白根，正慢慢往他的掌纹里钻。

林岚的心猛地一跳。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那粒种子也裂开了，白根像条小蛇，已经缠上了她的指尖。小虎也举着手凑过来，他掌心里的种子裂得更大，白根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正拼命地往砖窑的泥土里扎。

外面的爬动声越来越近了。林岚看见一只指甲盖大的虫子从砖缝里挤进来，通体碧绿，肚子上长着细密的脚，爬过的地方留下道荧荧的光。

“闭上眼睛。”她把孩子们的头按在怀里，铁锨在手里攥得发白。

砖窑外的风突然停了，那些窸窣声也消失了。静得能听见种子发芽的声音，细微的，却带着股钻劲，像要把这冰封的大地都撬开。林岚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亮时，他们发现砖窑的门缝里挤满了绿色的虫子，都已经冻成了冰壳，肚子里的光还没灭，像一粒粒凝固的星子。

小虎的种子已经在砖缝里扎了根，冒出片指甲盖大的嫩叶，叶片上结着层薄冰，却依然透着点绿。

“你看！”小虎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惊又喜。

林岚看着那片叶子，突然想起小北说过的话。种子最能熬了。

她把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放进铁皮小火车的车斗里。然后她背起念念，拉着小虎，继续往北走。

风里的臭味更浓了，北方的阴影已经压到了头顶，天空暗得像傍晚。他们踩着黑褐色的淤泥往前走，泥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骨头，有动物的，也有人的，上面都缠着发光的绿丝，像水草一样在风里飘。

“快到了。”林岚说，不知道是在对孩子说，还是对自己说。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本子，最新一页的白痕旁边，用指甲刻了个小小的“绿”字。

铁皮小火车在小虎怀里晃荡，车斗里的种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裂开了好几粒，白根从缝隙里钻出来，缠在一起，像一团细细的网。

林岚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水是什么样的，是清澈的，还是像那些人说的，是脓水。但她知道，只要这些种子还在发芽，他们就得往前走。

风又起来了，这次卷着的不是沙砾，而是黑色的粉末，落在身上像一层灰。林岚抬头看北方，那片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巨大的，缓慢的，带着地动山摇的轰鸣。

她把孩子们拉得更紧了些，铁锨在手里握得更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