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风卷着沙砾掠过望河村时,祠堂的木门已经挡不住夜里的寒气了。林岚把最后一块破布塞进门缝,指尖触到的木头凉得像冰——往年十月该回暖的南方,今年却透着股北方冻土化开后的阴寒,风里裹着的沙砾打在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林阿姨,水缸底的泥都冻上了。”小虎举着块冰碴子进来,手背上裂着道血口子,是今早凿冰时被碎瓷片划的。他身后的念念抱着那个铁皮小火车,车斗里的冰碴子化成水,在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很快又结了层薄冰。
林岚翻开本子,最新一页的字迹被潮气洇得发蓝:“10月12日,望河村首次出现霜冻。山泉彻底断流,地表温度降至零下3℃。”她抬头看向窗外,天空是种诡异的铅灰色,太阳像枚蒙尘的银币,挂在天上却没半点暖意。村口的老槐树被昨晚的风拦腰折断,断裂处渗出的树汁冻成了琥珀色的冰珠。
三天前,从上游逃难来的人闯进了村子。他们背着干瘪的行囊,裤脚沾着黑褐色的泥——后来才知道,那是北方冻土融化后翻出的腐殖土,带着股陈腐的腥气。为首的汉子抢过老马婶手里的半瓢水,喉结滚动的声音在祠堂里格外刺耳:“再往北走都是烂泥塘,一脚下去能捞出骨头来。”
冲突是从争夺最后一口枯井开始的。村民们拿铁锨守住井口,逃难的人举着石头砸过来,林岚看见小虎爹的额头被砸出个血窟窿,血珠滴在干裂的地上,瞬间就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粒。最后是村长放了枪,老式猎枪的轰鸣震落了祠堂屋檐上的冰棱,也震碎了望河村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
“他们说,海里的水都变浑了。”念念突然开口,小火车的车轮在冰面上打滑,“有个叔叔说,他见过红色的浪头,把渔船卷得像树叶。”
林岚摸出那颗皱皮草莓,果皮上的冰碴子硌得手心发麻。这是念念从北方带回来的唯一念想,如今硬得像块石头,却还攥在孩子手里。她忽然想起老马叔捎来的最后消息,说极光站的草莓田被融雪淹了,那些在极光下发光的红果,最后都烂在了黑泥里,“冻土下面的东西都醒了,黑水里漂着没见过的虫子”。
夜里的风更凶了,祠堂的梁柱发出咯吱的哀鸣,像是随时会散架。林岚被冻醒时,看见小虎正蹲在墙角,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借着月光,她看清那是片草莓田,田埂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火车,车头朝着北方,车斗里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点。
“这是啥?”她轻声问。
“种子。”小虎的声音发颤,“我数过,咱们剩下的草莓种子,刚好够画这些。”他用树枝戳了戳最前面的小点,“这个是小北的,他说等草莓熟了,要摘最大的给念念。”
林岚没说话。她知道,小北再也等不到了。三天前逃难的人里,有个从极光站附近逃出来的士兵,说那里的冻土塌陷了,整个基地都陷进了黑色的泥沼,“连带着那些实验田,连根草都没剩下”。
天快亮时,祠堂外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啃噬木头。林岚抄起墙角的铁锨出去,看见几只瘦得只剩骨架的野狗,正用尖利的爪子扒着祠堂的门槛,眼睛在晨雾里泛着绿光。它们的皮毛上沾着黑褐色的泥,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嘴角挂着暗红色的涎水。
“打跑它们!”小虎举着石块冲过来,却被野狗凶狠的样子吓住,后退时踩碎了地上的冰碴子。
林岚挥起铁锨,野狗们呜咽着散开,却没跑远,就在不远处的断墙后盯着他们,像一群等待猎物倒下的秃鹫。她这才发现,野狗的腿上都缠着水草——那是望河村干涸河床上的水草,如今旱得像钢丝,却还死死地缠在骨头上。
“得走了。”林岚转身回祠堂,声音冷得像冰,“这里待不住了。”
收拾行囊时,念念非要带上那个铁皮小火车,车斗里的冰碴子早已化成水,混着孩子们攒的最后一点露水,晃出细碎的响声。林岚把剩下的草莓种子倒进火车头里,刚好装满整个驾驶舱,沉甸甸的,像装着一整个冰封的春天。
离开望河村的那天,风里的腥气更重了。他们沿着干涸的河床走,河底的鹅卵石上结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林岚回头望了一眼,祠堂的屋顶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像只失去瞳孔的眼睛。那些逃难的人躺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身体已经冻得僵硬,手里还攥着空瘪的水袋。
“往哪走?”小虎问,他的小脸上沾着泥,裂了口的手背冻得通红。
林岚指了指北方。那里的地平线泛着诡异的灰黑色,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阴影正在蔓延。“去找有水的地方。”她说着,摸了摸口袋里的本子,最新一页还空着,却仿佛已经写满了字——关于干涸的河流,冻裂的土地,还有那些在风里滚动的种子,不知道最终会落进哪片早已陌生的土壤。
铁皮小火车在小虎怀里晃荡,车斗里的种子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林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极光站的温室里,小北曾指着那些饱满的草莓说:“种子这东西,最能熬了。哪怕冻上十年,只要有一点水,就能钻出来。”
可现在,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能让种子钻出来的土地了。风卷着沙砾掠过耳边,像是无数粒种子在哭,哭这片正在死去的大地,哭那些再也长不出果实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