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风里的芽

望河村的秋天来得蹊跷。往年该漫过石桥的河水，今年只没过脚踝，河底的鹅卵石晒得发白，像被抽走了所有水汽。林岚蹲在祠堂后的菜地里，指尖戳进干裂的土块——北方带来的草莓种子发了芽，却没撑过连续四十天的晴日，细弱的藤蔓蜷成了褐色，顶尖的嫩叶焦得发脆。

“林阿姨，它们是不是渴死了？”小虎蹲在旁边，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瓦罐。罐底还剩小半碗水，是他从自家水缸里省下来的，此刻倒在苗根上，水没渗进土里，先在龟裂的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很快就被风舔干了。

念念把铁皮小火车摆在枯萎的草莓苗旁。车身上的红漆被南方的烈日晒得斑驳，她用手指摩挲着褪色的草莓图案，小声说：“小北说它们会发光的。”

林岚翻开本子，去年记录极光站草莓田的那页还泛着潮气，如今新的字迹却透着干涩：“望河村，2028年9月，连续无雨42天。北方草莓苗存活率不足三成，叶片出现焦枯。”她抬头望向河对岸，往年茂密的芦苇荡只剩枯黄的茎秆，在旱风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村长的烟袋在石桌上敲出闷响时，祠堂里已经坐了半屋子人。“上游的水库见底了。”他指着墙上的水位记录，红笔圈住的数字一天比一天低，“镇上的技术员说，这不是普通的旱季。”

有人捧着北方来的稻种叹气。去年寄到极光站的稻种本该在秋天收获，老马叔前阵子托人捎来消息，说北方的冻土化得太快，刚灌浆的稻穗全烂在了地里，“黑土变成了烂泥，踩上去能陷到膝盖”。

消息像旱风一样传遍望河村。孩子们不再去河边摸鱼，转而蹲在菜地里数草莓苗的枯叶；大人们把水缸锁起来，每家每天只分一瓢水，先紧着地里的秧苗。林岚的保温箱成了稀罕物，里面装着从镇上换来的冰块，融化的水被小心地收集起来，滴进最有希望活下来的那株草莓苗根上。

夜里起了风，不是南方惯常的湿热风，带着股焦糊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刮来的。林岚被窗棂的响声惊醒，看见小虎和几个孩子举着铁皮小火车，蹲在祠堂的石门槛上。车斗里盛着他们攒了三天的露水，加起来还没半个指甲盖多，却被孩子们当成宝贝，轮流用舌头舔。

“小北说北方的苹果树苗长高了。”小虎舔完最后一滴露水，声音哑哑的，“要是他知道咱这儿没水了，会不会把极光站的雪化了寄过来？”

林岚把孩子们揽进怀里。怀里的小身子都瘦了些，肋骨硌得她手心发疼。她摸出本子，借着月光翻到空白页，想画颗草莓，笔尖却在纸上顿住——往年饱满的红果，此刻在脑海里只剩下皱缩的模样，像被抽走了所有汁水。

凌晨时，祠堂后的草莓苗还是死了。最壮的那株也没能撑住，藤蔓彻底干成了灰黑色，只有根部还攥着一小撮湿土，是孩子们昨天偷偷埋进去的冰块融水。林岚把它连根拔起时，发现土块里缠着几根细白的须根，像在拼命往深处钻，却没找到半点水。

她把枯苗放进铁皮小火车的车厢，又从背包里掏出老马叔给的草莓种子。剩下的不多了，装在牛皮纸袋里，沉甸甸的，像装着北方的冻土。“我们去后山试试。”她对围过来的孩子们说，“后山有山泉，也许能活。”

后山的路比往常难走。往年能没过小腿的草坡，如今只剩及踝的枯草，踩上去沙沙响，像踩碎了无数细小的骨头。山泉果然还在，只是流量缩成了细线，顺着岩石缝往下渗，在底下积成个巴掌大的水洼。

孩子们立刻用瓦片接水，小心翼翼地倒进带来的陶罐。林岚蹲在水洼边，把新的草莓种子埋进湿润的泥里。泥土是凉的，带着点潮气，她用手指把土压实，像在封印一个希望。

“会活吗？”念念的声音怯怯的，手里还攥着那颗从北方带回来的、皱了皮的草莓——她一直没舍得扔，果皮干硬得像块小石头，却还留着点淡淡的红。

林岚看着水洼里映出的天，蓝得发假，没有一丝云。远处的望河村在旱风里缩成个小小的黑点，河床上的鹅卵石反射着刺眼的光。她把本子摊在膝盖上，写下新的记录：“2028年9月17日，望河村后山，新播草莓种子12粒。山泉日流量约0.5升。”

写完，她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火车头，车头朝着北方，车斗里却空着。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得纸页哗哗响，像是有无数粒种子在风里滚动，却不知道该落向哪片土地。

孩子们还在接水，瓦片碰撞的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分明。林岚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极光站的草莓田——去年此时，那里的红果在极光下发光，而此刻，南方的土地正在发烫，连最顽强的种子，都开始在土里发抖了。

她把本子合上时，听见口袋里的种子在响。不是风吹的，是种子自己在动似的，像在不安地撞着纸袋，撞着这个正在慢慢变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