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浓雾像化不开的棉絮，裹得人胸口发闷。脚下的柏油路面早已被根系撑得粉碎，银灰色的须根在碎石间织成密网，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浸了水的海绵上。林岚每走一步，脚踝的银丝就往地里扎得更深些，拔出来时带着细碎的土渣，疼得她牙花子发酸——那截骨头像是被泡在了醋里，又麻又胀，连带着整条腿都开始发木。
“林阿姨……手……”小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那只银白色的手正疯狂地在地面摸索，指尖的银丝像触须般探进裂缝，每根丝的末端都鼓着小米粒大的白包，蹭过碎石时会爆开，流出黏糊糊的汁液，在地上迅速凝结成新的银丝。另一只手被林岚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银白的皮肤形成刺眼的对比。
林岚低头看了眼他的手腕，原本该是皮肉的地方现在覆盖着半透明的膜，膜下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青色血管，正随着念念后颈的搏动一起收缩。她突然想起半年前在菜市场见过的蚕蛹，裹在丝里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变形，只是那时觉得是自然，现在只觉得毛骨悚然。
“快到了。”她哑着嗓子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了”是指什么。左边的雾里隐约能看见成片的屋顶，青灰色的瓦上爬满了银丝，像给房子披了层发霉的棉絮。那是个小镇，路牌上模糊的“镇”字没骗人。
镇子入口处横着辆翻倒的公交车，车窗玻璃碎得只剩框架，车身上爬满了半透明的藤蔓，藤蔓上挂着褪色的广告海报——“XX牛奶，每日新鲜”。林岚扶着车门喘口气时，眼角瞥见车厢里的景象，胃里猛地一缩。
座位上挤满了“人”，或者说曾经是人。他们保持着坐姿，身体被银丝从七窍里穿出来，在车厢顶部织成穹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还保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只是他的脸已经和座椅长在了一起，皮肤下的银丝像血管般纵横交错，嘴里叼着的半截香烟还夹在指间，烟身早已被银丝裹成了银白色。
“别看。”林岚捂住小虎的眼睛，却没注意到他那只银手已经顺着车门缝隙钻了进去，指尖的丝正往西装男人的袖口爬。
念念突然哼唧了一声。林岚赶紧把他从背上卸下来，托在怀里。孩子的脸烧得通红，后颈的叶形红痕已经蔓延到耳后，那些弯弯曲曲的纹路里渗出血珠，滴在林岚的手背上，烫得像滴岩浆。更奇怪的是，红痕的边缘开始泛起银光，像有无数细小的银丝正从血珠里钻出来，顺着皮肤往头顶爬。
“咚咚……咚咚咚……”
地底的鼓声突然变了调，不再是之前的急促，而是沉钝的、有规律的震颤，像是有人在敲巨大的石钟。随着鼓声响起，镇子深处传来“咔嚓”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被从土里拔了出来。
林岚抱着念念站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公交车顶的藤蔓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她猛地抬头，看见藤蔓的末端正往镇子深处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而车厢里那个西装男人的手指动了动，指间的香烟掉在地上，滚出一串火星——那火星落在银丝上，竟被丝吸了进去，瞬间灭了。
“走！”她拽着小虎往镇子深处跑，不敢回头。
镇子的主街两侧都是矮旧的平房，大多塌了半边，露出里面黢黑的梁木。有间铺子的招牌还歪歪扭扭地挂着，写着“便民超市”，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空纸箱，箱面上印着的“保质期12个月”被银丝爬过，晕成了灰黑色。林岚路过时，听见箱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像是有东西在动。
她没敢停下，直到看见街角的卫生院。
卫生院的铁门倒在地上，锈得只剩个空架子，门柱上贴着的红色标语被雨水泡得发涨，只能看清“预防”“接种”几个字。院子里的水泥地裂成了蛛网，缝里钻出的银灰色植物已经长到半人高，叶片是心形的，半透明的叶肉里嵌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颗粒——林岚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那些颗粒拼出的轮廓，像无数缩小的人脸。
“进去躲躲。”林岚推了推卫生院的玻璃门，门轴“吱呀”一声转了半圈，露出里面的候诊厅。
候诊厅的长椅东倒西歪，墙上的宣传栏掉了一半，露出后面泛黄的报纸，头条标题是“本省植物异常增殖现象得到控制”，日期是五个月前。林岚的目光落在报纸角落的配图上——一片长势疯长的玉米地，玉米秆粗壮得像树干，玉米粒是半透明的白，和她脚踝钻出的银丝一个颜色。
“林阿姨，这里……”小虎突然指着墙角的铁柜。
铁柜的门开了条缝，里面隐约能看见白大褂的一角。林岚走过去拉开门，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混着甜腥的气味涌了出来。柜子里蜷缩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已经硬了，皮肤青灰，胸口被撕开个大洞，洞里塞满了银灰色的根须，根须从柜子缝隙里钻出去，在地上织成了张巴掌大的网。
男人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笔记本，林岚抽出来时，纸页已经发脆，上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得模糊：
“7月12日，第37例‘叶脉症’，患者后颈出现叶形红斑，体温39℃，皮肤下可见银丝状异物……”
“7月15日，小镇水源检测出异常孢子，与南方疯长植物同源……”
“7月20日，隔离失效，患者开始互相吸引，银丝可通过接触传播……”
“7月25日，它们在培育‘种子’，土壤里的鼓声是信号……”
最后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得很急：
“它们在找‘母本’，那个孩子……”
林岚的呼吸猛地顿住，低头看向怀里的念念。孩子还在发烧，后颈的红痕已经亮得发紫，那些从血珠里钻出来的银丝正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在她的手腕上绕了个圈，和小虎那只银手的丝轻轻碰在了一起。
“嗡——”
两根银丝接触的瞬间，发出细微的震颤声。小虎突然“啊”了一声，他那只银手猛地抬起，指尖的丝绷得笔直，指向卫生院二楼的方向。
同时，念念后颈的红痕亮得更厉害了，像是在回应什么。
楼上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林岚把笔记本塞进怀里，一手抱紧念念，一手拽住小虎，蹑手蹑脚地往楼梯口走。楼梯的扶手早已被腐蚀成粉末，踩上去时，木板发出“咯吱”的哀鸣，在这死寂的卫生院里格外刺耳。
二楼的走廊弥漫着更浓的甜腥味。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红光，和念念后颈的红痕一个颜色。
林岚推开门时，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房间里摆着三张病床，两张空着，床单被撕成了条，缠在床脚上。第三张病床上躺着个女人，盖着褪色的蓝布被单，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爬满了银丝，但奇怪的是，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她还活着。
女人的脸转向门口，眼睛闭着，眼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水。她的后颈同样有块叶形红痕，只是比念念的大得多，像片张开的枫叶，红得发黑，每道纹路里都嵌着银丝，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母本……”女人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终于……等到了……”
她的手从被单里伸出来，那是只完全银白色的手，手指间的银丝在空中织成一张网，网的中心，悬着颗指甲盖大的红色种子，像缩小版的念念后颈的红痕。
“种子……要回到……土壤里……”女人的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眼缝里的血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林岚突然明白过来。
那个白大褂男人日记里的“母本”，就是这个女人。
这场缓慢的末世，这个小镇，或许就是一切的起点。
楼下突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少年和小姑娘重叠的笑声，还有无数银丝摩擦地面的“嘶嘶”声。
它们追来了。
女人的银手猛地收紧，那张网朝着念念的方向压过来。林岚下意识地后退，却撞在身后的药柜上，药瓶摔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小虎的银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和女人的银丝网缠在了一起。他疼得脸都白了，却怎么也挣不开。
念念在后颈的红痕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女人后颈的红痕也同时亮起，两道红光在房间里交汇，像两条缠绕的蛇。
地底的鼓声变得震耳欲聋，卫生院的墙壁开始簌簌掉灰，裂缝里钻出的银丝在地上迅速蔓延，很快就爬到了林岚的脚边。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那里的银丝已经长得有小指粗，正往小腿上爬，皮肤下的骨头像是被泡在了沸水里，疼得她几乎站不住。
但她死死抱着念念，拽着小虎，没有松手。
至少要知道，结束的地方，藏着什么。
她看向女人后颈的红痕，那里的银丝正顺着纹路往种子里缩，像是在传递什么。
或许，答案就在那颗红色的种子里。
就在这时，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密密麻麻的银丝，在红光里轻轻晃动。
“来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满足。
窗外的浓雾里，传来无数植物破土而出的“簌簌”声，像潮水般涌来。
末世的核心，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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