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如同无形的纱幔,在两人之间缓缓飘荡、沉降。远处,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穿透寂静,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在绝境中磨砺出的、近乎固执的力量感,一下下敲击着清晨微凉的空气。
这声音,似乎将相柳从那段血腥而灰暗的回忆中拉扯了回来。他静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营地中那些正在挥汗如雨、面容或沧桑或稚嫩,却同样带着一种被生活磋磨后留下痕迹的士兵们,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清晰的轮廓:“辰荣军的士兵,大多……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他的话语如同在展开一幅沉重的人物画卷,“他们或是战火中失去家园、颠沛流离的流民,或是被家族、被宗门因各种缘由驱逐的弃子,甚至……还有像我这样,天生便被视作异类、不被这世间规则所容纳的存在。”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面残破的战旗上,暗红的旗面在风中如同挣扎的心跳。
“这面旗帜……”他抬起手,指尖虚虚指向它,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敬意,“它破烂,陈旧,沾满了洗不净的血污与尘土。但它代表着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无法磨灭的伤痕。同时……”
他的语气微微扬起,那压抑的沉郁中,透出一股不屈的韧劲:“它也代表着,我们这些被踩进泥泞里的人,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来的……决心。”
天欢静静地听着,紫金色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理解的微光在流动。她看着相柳那冷硬侧脸上,因提及这些“被抛弃者”而流露出的、一种近乎守护者的姿态,一个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骤然刺穿了她心中的迷雾。
“所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清晰,“你不仅仅是成为了他们的军师,利用你的智谋和力量周旋各方……你是想……给他们一个家。”
一个在广袤无情的大荒中,可以被称之为“归宿”的地方。一个能让这些破碎的灵魂,暂时栖息,相互取暖的所在。
相柳没有否认。他沉默着,迈步走向那面旗帜。动作轻柔地,解开了固定旗帜的绳索,将那面饱经风霜的战旗,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暗红色的旗面垂落,那道巨大的裂痕如同无法愈合的伤疤,触目惊心。
他修长的手指,极其珍重地抚过旗帜上那虽然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的、以古老丝线绣制的“辰荣”二字。指尖传来的,是粗粝的布料质感,是冰冷的历史温度,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义父临终前告诉我,”相柳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转述一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箴言,“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活了多久,见识了多少风景。而在于……你为何而活,你为何……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
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将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对上天欢的视线。此刻,那潭水中不再只有冰冷的算计与深藏的痛楚,更闪烁起一种近乎灼热的、坚定不移的光芒。
“我想让这些被世界伤害过、遗弃过的人知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们……依然值得被保护,被珍惜。他们的生命,并非毫无价值。他们……也可以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也可以……拥有同伴。”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天欢,扫过营帐外那些在尘土中挥洒汗水的士兵,落在远处几个正在互相包扎伤口、低声交谈的年轻身影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西炎国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皓翎以及其他各方势力,也都在暗处虎视眈眈。前路注定布满荆棘,危机四伏。”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冷峻,带着对现实的清醒认知。
“但至少……”他的声音微微放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重复了之前的话语,却赋予了它更深的含义,“至少在这里,在这面旗帜下,我们……不再孤独。”
夕阳不知何时已悄然西沉,橘红色的余晖如同温暖的洪流,漫过层叠的山峦,为整个简陋而肃杀的辰荣营地镀上了一层柔和而悲壮的金色。光线勾勒出相柳银发的轮廓,也照亮了他手中那面微微飘动的残破旗帜。
就在这一刻,天欢忽然彻底明白了。
她明白了这面看似破败不堪、随时可能碎裂的旗帜,为何会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悬挂在这里,为何能凝聚起这样一群看似散沙的人。
它不仅仅是一件死物,不仅仅是一个象征。
它是一颗……在绝望的废墟之上,被无数双手、无数份执念与不甘,小心翼翼捧起来的,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它承载着过去无法愈合的伤痛,记录着无数逝去的生命与破碎的梦想。但与此同时,它更承载着一种近乎奇迹的、于死寂中萌发的——重生的希望。
而相柳,这个从毁灭的灰烬中爬出、在血腥的泥沼里挣扎求存、本应成为世间最冷酷存在的九命相柳,正用他那种近乎偏执的、沉默而笨拙的方式,以自己为柱石,为所有聚集在这面旗帜下的、被遗弃的灵魂,固执地、艰难地……撑起一片虽然残破、却真实存在的天空。
这片天空之下,没有神域的辉煌,没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只有相互依偎的温暖,和面向未知命运的、共同的勇气。
天欢站在那里,金色的夕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看着相柳,看着那面旗帜,紫金色的眼眸中,冰冷的神色悄然融化,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带着些许震撼的了然。
她似乎……开始有点理解,这片名为“大荒”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些挣扎求存的“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