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欢的话语,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向那片笼罩在相柳周身的、名为“执念”的迷雾。“一个能与大荒各国周旋数百年的辰荣残军首领,四海八荒闻名的九命相柳。”她盯着他那仿佛承载着千山万雪的挺拔背影,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你守着这支注定前路黯淡的残军,耗尽心力,周旋于强国之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连那猎猎作响的残破旗帜都仿佛安静了片刻。
相柳没有回头,银发在微光中流淌着冷寂的辉泽。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天欢耳中:
“为了报恩罢了。”
“报恩?”天欢紫金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这个答案,简单,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以相柳展现出的实力与心性,她曾猜测过无数种可能——权力欲望、种族使命、甚至是某种疯狂的理想,却唯独未曾想过,支撑着这一切的,竟是如此朴素,甚至显得有些……“俗套”的理由。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成为辰荣军的军师?”相柳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并未直接落在天欢身上,而是越过了她,投向营帐方向那袅袅升起、准备早膳的稀薄炊烟。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烟霭,看向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布满伤痛与灰烬的过去。
天迎着他那双骤然变得空洞而遥远的眸子,心中那份探究的好奇被一种更深的触动所取代。她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表达着肯定的询问。
相柳的视线没有焦距,声音也变得飘渺起来,如同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从蛋里孵化出来时,世界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壳。”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描述事实的冰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安宁与包裹。”
“但当我用尽力气,第一次破开那层屏障,看到的……”他微微停顿,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摩挲着身旁旗帜上那道狰狞的裂口,仿佛那粗糙的触感能让他确认某些真实的存在,“不是父母欣喜的面容,不是族群温暖的迎接……而是漫天纷飞的战火,是撕裂天空的雷霆与烈焰,是烧焦大地的刺鼻气味,和……充斥耳膜的、濒死的哀嚎。”
天欢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天罚降临得毫无预兆。”相柳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天欢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汹涌了数百年的、冻结成冰的痛苦,“我的族人,我的父母……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就在那场毁灭性的、不知源自何处的天罚中……尽数失去了生命。”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而干净的手指,眼神空洞得可怕。
“而我,被母亲在最后关头,用尽所有力量藏在了她以生命构筑的、最坚固的结界之中……侥幸,活了下来。”
天欢倒吸了一口冷气,即便她心性冰冷,此刻也难掩震撼。破壳所见,便是族灭亲亡!这是何等残酷的诞生礼!
“那后来……”她忍不住轻声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涩。
“后来?”相柳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荒凉,“后来,我在那片承载着所有族人尸骨与鲜血的焦黑废墟中,独自爬行。靠着本能,啃食着灼热的焦土,吞咽着……那些死去的、或许曾是我同族或他族生灵的残骸,维持着这具……不该存活下来的生命。”
他的描述极其简洁,却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画面。一个刚刚诞生的幼崽,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存,与死亡和绝望为伴。
“再后来,我被闯入那片死寂之地的大荒人贩子发现。”相柳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但那冷硬之下,是更深沉的黑暗,“他们眼中没有怜悯,只有看到稀有‘货物’的贪婪。我被他们带走,扔进了暗无天日的奴隶场。”
“那里没有温情,没有规则,只有日复一日的厮杀。与同类斗,与饥饿斗,与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斗。活着,就是唯一的目标。”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那段岁月连回忆都带着铁锈与血腥味。
天欢静静地听着,她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从尸山血海中爬出,又坠入人间炼狱。
“直到……义父发现了我。”提到“义父”二字时,相柳那冰冷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极寒冰原上骤然闪现的一点星火。
“他从血腥肮脏的奴隶场,把我赎了出来。”相柳的目光似乎重新有了焦点,落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他本可以杀了我——一个幼小的、野性难驯的九头妖相柳,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潜在的、巨大的威胁。但他却没有。”
“他看到了我……”相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回忆的痛楚与一丝久违的眷恋,“他看到了我眼底深处,那几乎被血腥和厮杀磨灭,却依旧残存着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说,那眼神,与他早夭的幼子……如出一辙。”
相柳微微合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片幽深的寒潭似乎起了些许波澜。
“义父教我识字,教我修炼,也教我……如何控制这与生俱来的、毁灭一切的凶性。”他的语气渐渐平稳下来,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沉静,“他说,力量,不在于你能毁灭多少,不在于你能让多少人恐惧。而在于……你能用它,保护什么。”
“保护什么……”天欢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紫金色的眼眸中光芒流转。这句话,与她记忆中某些属于父神天昊的教诲,隐隐重合。
“他就是上一任的辰荣军主,洪江。”相柳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敬重,“他将这支军队,将他守护的信念,将他未能完成的承诺……都交给了我。”
“所以,你守着辰荣军,守着这面破旗,是为了报他的恩。”天欢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为了虚无的复国梦想,而是为了一个给予他新生、教会他“守护”之义的恩人,一份沉甸甸的、必须以生命去践行的托付。
相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重新转过身,再次望向那面在风中顽强飘扬的残破旗帜,仿佛那就是义父洪江的化身,是他必须用一切去守护的、最后的诺言。
营地上空,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落,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那面旗帜上沉淀了太久的暗红,与相柳银发之下,那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坚守。
天欢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冷峻如冰、手段莫测的九命相柳,其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柔软而惨烈的荒原。而她的到来,对于这片荒原而言,又将带来怎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