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山林间的薄雾,却难以照亮这片隐藏在群山褶皱中的营地那沉郁的底色。天欢第一次主动走出了那座暂时容身的营帐。
外界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清新,以及一种……铁锈与汗水混合的、属于军营的独特味道。她微微眯起那双已然恢复几分神采的紫金色眼眸,适应着外界的光线,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营地中央那面高高竖立的旗帜所吸引。
那是一面残破到触目惊心的战旗。
旗杆是简陋的原木,甚至能看到未曾剥净的树皮。旗面本身,是一种褪色极为严重的暗红,如同干涸了太久、被无数风雨冲刷过的血迹,昔日或许鲜艳,如今只剩下沉重与悲凉。旗帜边缘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布满了毛刺与裂口,最显眼的是一道巨大的、从旗面中央斜劈而下的撕裂痕迹,仿佛曾被某种利刃或猛兽的爪子狠狠撕开过。它就那样在带着寒意的山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翻卷,都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不屈。
相柳就站在那面旗帜下。
他背对着天欢,玄衣银发,身姿挺拔如孤松。晨风拂动他如雪的发丝,也吹动着那面残破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抬起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旗帜上那道最狰狞的撕裂缺口,动作缓慢得近乎虔诚。尽管看不到他的正脸,但天欢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布料的瞬间,他整个人的轮廓似乎都僵硬了一瞬,那向来冷峻的背影里,竟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深深压抑着的……痛楚。
那是一种与这荒凉营地、与这残破军旗融为一体的,沉寂而巨大的悲伤。
天欢缓步走到他身旁,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那面旗帜上,仿佛能透过那些磨损与裂痕,看到它所承载的、血与火的过往。
“这面旗……”她终于开口,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有些清冷,却带着一种洞悉般的平静,“它见证了太多。”
相柳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粗粝布料的触感,以及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他没有看向天欢,目光依旧凝视着飘扬的战旗,声音低沉得如同远山传来的闷雷,压抑着翻滚的情绪:
“每一道裂痕,都是一个撤退时的阻击,一场突围时的血战,一次不得不做出的牺牲。”“每一个褪色的斑点,都可能是一位将军溅上的热血,一个士兵临终前不甘的凝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微微停顿,山风卷起他银白的发丝,拂过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辰荣军,”他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天欢。”
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没有了家国可以效忠,没有了君王可以追随。西炎和皓翎的史书上,或许早已将‘辰荣’二字抹去。他们是被故土遗弃的人,是被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刻意遗忘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晨空里。
“他们留在这里,举着这面残破的旗帜,与其说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梦想,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辰荣’曾经存在过,为了告诉这片天地,还有人不肯忘记,还有人……在守着那份早已被世人抛弃的‘忠义’与‘承诺’。”
天欢静静地听着。相柳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在她心中勾勒出一幅远比任何直接描述都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画卷。这不是一支充满希望的胜利之师,而是一群徘徊在历史阴影里的孤魂野鬼,靠着执念与不甘,凝聚在这面象征着失败与坚守的破旗之下。
她想起相柳昨夜那句“守着我的执念”。原来,他守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执念,更是这成千上万被遗忘之人的执念,是这面破旗所代表的、早已被时代洪流碾碎的旧日荣耀与信念。
她转头,看向相柳的侧脸。晨光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淡金,却化不开那深植于眉宇间的冷寂与沉重。他像是一座孤峰,独自承受着来自整个时代的倾轧与风霜,却依旧固执地、沉默地,为身后这些“被遗忘的人”,撑起一片或许注定要坍塌的天空。
这一刻,天欢心中那份因灵药而产生的“触动”,似乎变得更加具体了一些。她依旧无法完全理解这种近乎殉道般的坚守,但她开始隐约明白,相柳救她,或许并非纯粹的算计或投资。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任何一点变数,无论是好是坏,对于他们而言,都可能是一种打破死寂的希望……或者,是加速毁灭的引线。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与相柳一同,静静地立于这面饱经风霜的残破旗帜下,望着它在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山风中,倔强地飘扬。
旗帜无声,却诉说着比任何言语都更加震耳欲聋的故事。
而天欢,这个来自九天之上、记忆残缺的神族少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窥见了这片名为“大荒”的土地上,那隐藏在平凡表象下的,深沉如海的悲怆与坚韧。
她的到来,对于这支残军,对于相柳,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转机,还是更大的劫难?
答案,或许就藏在这猎猎作响的、残破的旗帜之后,那不可预知的未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