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需要一些药材,种类不少,数量也……需要你的帮忙。” 直接道明来意,省去了无谓的寒暄,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包在我身上!” 玟小六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亮了起来,仿佛久旱逢甘霖,带着一种被需要的兴奋和属于市井的精明,“这清水镇大大小小的药铺,哪家货真价实,哪家喜欢以次充好,门儿清!而且……” 他下意识地左右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带着分享秘密的熟稔,“如果你要的量多,不走明面店铺,我认识几个常年后山钻的林子的采药人,路子野,价钱能便宜不少,就是得多费些周折。”
他话语里的热忱和对镇子的了解,不像伪装。相柳沉默地审视了他片刻,那双隐藏在夜色下的赤瞳锐利如初,但紧绷的心弦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最终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随即具体说明需求,“我需要治疗发热炎症、处理外伤止血生肌,还有……应对长期营养不良、体虚气弱的药材。量,比较大。”
这需求指向性太明确,几乎是为一支缺医少粮的军队量身定做。玟小六心知肚明,却没有点破,只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不算整齐却显得格外真诚的牙齿:“明白了!跟我来!我知道有个地方,这个点儿还能弄到药,保准没问题!”
没有再多问,玟小六转身便走,相柳默不作声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清水镇已然陷入沉睡的曲折小巷里。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玟小六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超乎想象,他带着相柳避开可能还有灯火的主街,专挑那些狭窄、阴暗,甚至堆满杂物的路径行走,动作轻车熟路。
七拐八绕之后,他们停在了镇子最边缘处,一间几乎快要坍塌的破旧小屋前。屋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墙皮剥落,木门歪斜,看上去废弃已久。
玟小六却毫不在意,他踮起脚,熟练地在门框上方一个隐蔽的缝隙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咔哒”一声,门锁被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是我师父以前住的地方,” 玟小六一边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边低声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他老人家走后,留下的药材大部分都变卖了,但还有些他珍藏的、或者不太起眼的存货,我一直没动。” 他走进屋内,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桌上那盏积满灰尘的油灯。
昏黄如豆的灯光勉强驱散了屋内的黑暗,映照出眼前的景象。小小的屋子里,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利用到了极致。靠墙立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木架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已经干枯或半干的草药,用草绳捆扎着,或是散装在簸箕里。墙角垒着不少陶罐和瓷瓶,上面贴着模糊的标签,散发出混杂而浓郁的草药气味。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药香。
玟小六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主场,他动作麻利地在狭窄的空间里穿梭,目光快速扫过架子上的药材,不时踮脚取下一些,或是弯腰从角落的罐子里小心地舀出些粉末状的东西。他一边打包,一边不忘解释,语气带着医者的专业:“这些金银花和黄芩,清热泻火最好,对付发热炎症顶用。”
“外伤的话,师父他老人家特制的金疮药效果是真好,用的是古方,就是年头有点久,剩的不多了……我都给你包上。”
“这几个罐子里是黄芪和党参的粉末,掺在粥水里,最是补气养血,对付体虚乏力……”
他的动作很快,却又井井有条,显然对这些药材的摆放和功效了如指掌。不多时,一个鼓鼓囊囊、分量不轻的布包就被他打点好了。
“喏,这些,” 玟小六将布包递给相柳,拍了拍手上的灰,“省着点用,应该够二十来人顶个三五天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后续还需要更多,明天天亮后,我可以带你去后山找那几个采药人,跟他们当面谈,价格能更划算些。”
相柳接过那沉甸甸的药包,指尖能感受到里面药材实实在在的分量。他没有多说,直接从怀中取出那个普通的钱袋,看向玟小六:“多少钱?”
玟小六却用力摇了摇头,神情认真:“抵债。我说过的,不欠人情。” 他指的是之前相柳将他放走,还给他灵药的那笔账。他顿了顿,看着相柳冷峻的侧脸在灯光下明明灭灭,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开口,“不过……如果你那边还需要更多帮助,我……我可以……”
相柳抬起眼眸,看向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想说什么?”
玟小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直直地看向相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你买这么多治疗发热外伤、补充元气的药材,肯定不是一个人用。我猜……你那边,有不少伤员,情况可能还不太好。”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医者的敏锐与推断,“如果需要……我可以跟你去看看。我医术虽然比不上我师父他老人家,但普通的外伤缝合、发热退烧,还是能处理的。”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相柳的意料。
带一个外人,一个底细尚未完全摸清、只是通过一次交易和几次接触的清水镇医师,回到辰荣军那隐藏至深的营地?这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任何一个细微的疏忽,都可能给整个营地带来灭顶之灾。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拒绝。
然而,看着玟小六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算计、只有医者本能的关切与固执的真诚,相柳发现自己一贯冰冷坚硬的心防,竟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动摇。他想起了营地里那些因缺医少药而苦苦煎熬的士兵,想起了老将军忧心忡忡的汇报……
“太危险了。” 相柳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冷硬,但拒绝的意味却不那么绝对了。
“我不怕危险。” 玟小六立刻回答,语气异常固执,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倔强,“我师父说过,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见死不救,明知有人需要救治却视而不见,那还算什么医师?”
就在这时,一片云彩飘过,清冷的月光恰好从破旧的窗户斜射进来,如同一束舞台追光,精准地打在玟小六仰起的、带着坚持和某种信念光芒的脸上。那光芒,似乎短暂地驱散了他平日里的油滑与市侩,显露出底下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帐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相柳的目光在月光与灯光交织下的玟小六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权衡着巨大的风险与那一线可能的希望。
终于,他做出了决定,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条件:
“可以。但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而且,”他补充道,语气不容商量,“路上,你要蒙上眼睛。”
这意味着完全的信任尚未建立,这只是一次在严格限制下的、试探性的医疗援助。
玟小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盛满了星光,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道,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成交!”
简单的两个字,敲定了一次在危机边缘的冒险合作。夜色中,一次基于有限信任的同行,即将开始。而这份在药香与月光下萌芽的微妙关系,又将把他们的命运,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