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愈发浓重,如同乳白色的厚重纱幔,缠绕在林木之间,吞噬了月光,也模糊了前路。湿冷的寒气渗入骨髓,每一步踏在铺满落叶和湿滑苔藓的地面上,都需要格外小心。
相柳走在前面,他的步伐稳定而精准,即使在能见度极低的浓雾中,也仿佛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了然于心。他的身后,紧紧跟着被一条深色布带严实实蒙住双眼的玟小六。
布带隔绝了所有光线,也剥夺了玟小六对环境的感知。他只能完全依赖前方那人衣袖传来的微弱牵引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便被无限放大——耳边是相柳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远处不知名夜枭凄厉的啼叫;鼻尖萦绕着山林雾气特有的土腥味、腐烂植物的气息,以及前方相柳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冷冽味道;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确定感,时而踩到松软的腐殖层,时而踢到坚硬的石块,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双手死死攥住相柳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相柳并非沿着直线行进。他有意识地带着玟小六绕行了几处天然形成的、容易迷失方向的石林和沟壑,甚至穿过了两处他自己早年布下的、利用山势和特定植被构成的小型迷阵。雾气成了最好的掩护,即便玟小六有心凭借方向和步数记忆路线,在这重重障碍和感官剥夺下,也绝无可能追溯到营地的确切位置。这是必要的谨慎,关乎整个营地的存亡。
“还……还有多远啊?”玟小六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被压抑的不安,还有一丝因长时间失去视觉而产生的眩晕感。攥着相柳衣袖的手收得更紧了。
“快了。”相柳的回答依旧简短,听不出情绪。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衣袖上传来的、属于少年指尖的细微颤抖,那颤抖透露出主人内心的恐惧并非言语中表现的那么轻松。他脚下不易察觉地放缓了些许速度,让身后的人能跟得更稳当些。
“害怕?”他难得地多问了一句,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飘忽。
玟小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挺了挺他那没什么料的瘦弱胸膛,声音拔高了些许,带着明显的逞强:“才……才没有!我就是……觉得这山路太颠了,走得人头晕!”
相柳隐藏在雾气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他没有拆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不再多言,继续引路。
又转过几处被巨大山岩和茂密藤蔓遮蔽的、极其隐蔽的山坳,穿过一片散发着奇异辛辣气味的漆黑树林,眼前的浓雾似乎稍微淡薄了一些。隐约的,可以看到前方黑暗中,出现了几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摇曳的光晕。
“站住!”
一声低沉而充满警惕的喝问,如同冰冷的铁锥,骤然从侧前方的黑暗里刺出。紧接着,是两个如同磐石般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手中兵器在微弱的光下反射出寒芒。
“是我。”相柳停下脚步,平静回应。
那两名守卫的士兵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立刻收起武器,恭敬地躬身行礼:“军师回来了!”
然而,当他们抬起头,看到相柳身后那个被蒙住眼睛、显得十分局促不安的陌生人时,刚刚松懈的神经立刻再次绷紧,警惕和疑问清晰地写在脸上。“军师,这位是……?”
“医师。”相柳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简短地给出了身份,随即问道,“老周他们情况怎么样?”
其中一名守卫闻言,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霾,摇了摇头,声音沉重:“不太好。傍晚时分又倒下了两个,症状和老周他们一样,忽冷忽热,咳得厉害。之前发热的几个,温度更高了,人都有些迷糊。天欢姑娘一直守在那边,用湿布给他们降温,但……我们的药昨天就用完了,实在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无力的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相柳沉默地点了点头,赤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没有再问,只是对守卫示意了一下,便带着依旧蒙着眼睛、因为听到守卫对话而显得更加紧张的玟小六,继续向营地中央、伤员聚集的方向走去。
越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淡淡的、属于伤病和压抑的气息就越发明显。偶尔能听到从某些营帐里传出的、极力压抑着的痛苦呻吟声。几点摇曳的灯火在浓雾和夜色中勾勒出营地简陋而沉寂的轮廓,那面残破的旗帜在夜风中无声垂落,更添几分悲凉。
玟小六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耳朵和鼻子却将这一切信息忠实地传递给他。他攥着相柳衣袖的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感受到这里沉重压抑的气氛,微微颤抖着,但之前那份不安和恐惧,似乎被另一种情绪悄然取代——那是一种属于医者的、面对病患时本能升起的专注与凝重。
相柳能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却没有言语,只是径直带着他,走向那片被伤病阴影笼罩的区域。在那里,一点稳定的、不同于周围摇曳火光的柔和光芒,正从一个较大的营帐中透出——那是天欢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