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罩被解开的瞬间，玟小六下意识地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以适应眼前昏暗的光线。然而，当营地的全貌逐渐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夜色下的辰荣军营地，比相柳轻描淡写的描述，比他最大胆的想象，还要……触目惊心。
放眼望去，一片破败萧条。寥寥几处篝火在浓重的夜色和雾气中顽强地燃烧着，投下摇曳而微弱的光晕，非但没能驱散阴霾，反而更衬得周遭一片死寂。帐篷大多低矮破烂，布料上打满了层层叠叠、粗糙不堪的补丁，有些甚至只是用树枝和破席勉强支撑。许多士兵蜷缩在火堆旁，或是直接靠在冰冷的帐篷布上，他们身上裹着的绷带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污秽不堪，下面隐约透出血迹和脓渍。一张张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不健康的蜡黄色，眼神空洞或写满痛苦，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苦涩的草药味、伤口腐烂的腥臭、汗水的酸馊，以及一种……属于绝望的、冰冷的气息。
更远处，一顶稍大些的帐篷周围，人影晃动得更为频繁，压抑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大多源自那里。显然，情况最严重的伤员都被集中安置在此。
“这……比你说的，严重多了。”玟小六喃喃自语，脸上那点属于少年的、刻意装出的老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凝重的、属于医者的严肃。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个装着药材的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那顶大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是天欢。
她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粗布衣裙，但在周遭一片灰败的背景下，她那清冷绝尘的容颜和周身难以掩盖的神性光辉，让她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误入此地的幻影。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相柳身上，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他身旁那个陌生的、瘦小的少年，清冷的紫金色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停留在他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药包上。
“这位是……”她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玉，在压抑的夜色中格外清晰。“玟小六，镇上的医师。”相柳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他自愿来帮忙。”
天欢的目光在玟小六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他那双此刻写满凝重和专注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开了通往帐篷的路。
相柳对玟小六示意了一下，三人一同走进了那顶弥漫着更浓重病气和药味的大帐。
帐篷内的情况，比外面看起来更加令人揪心。
十几名重伤员毫无生气地躺在铺着薄薄干草的简陋地铺上，几乎每个人都是面色异常潮红，呼吸急促而浅短，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几位头发花白、看起来像是军中老医官或者只是略通医理的士兵，正满脸焦急地用湿布不断擦拭着伤员滚烫的额头和身体，但效果微乎其微，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力感。
“军师！您可回来了！”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者看到相柳，激动地站起身，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随即，他注意到了相柳身后的玟小六，眼中立刻升起警惕和疑问，“这位是……”
“医师。”相柳第三次重复了这个介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看向玟小六，言简意赅，“玟小六，你看看他们。”
玟小六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因所见景象而翻腾的酸涩与震惊压下去。他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名伤员身边，蹲下身来。
这一刻，他身上那股属于市井少年的油滑和不安彻底消失了。他的动作变得异常沉稳、专业。他先是轻轻翻开伤员的眼睑查看，又示意对方伸出舌头观察舌苔，最后三指精准地搭在对方手腕的寸关尺上，凝神细察脉搏的跳动。他的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锐利如刀。
“热毒深重，内陷营血。兼之外伤溃烂，邪毒入体，引动内火，内外交攻。”他迅速做出了判断，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笃定，“必须先强力退热，稳住内息，否则高热持续，恐伤脏腑神明。之后再彻底清创，祛除毒邪。”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打开自己带来的那个布包，将里面的药材分门别类地取出。金银花、黄芩、生石膏……他熟练地抓取配伍，同时头也不抬地吩咐道：“立刻准备大量干净的冷水！再找几个干净的陶罐来煎药！要快！”
他的专业和果断，让帐内原本弥漫的绝望气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那几位老医官和帮忙的士兵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依言忙碌起来。
相柳站在帐篷入口的阴影处，赤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玟小六忙碌而专注的背影，又扫过帐内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士兵，最后，他的目光与站在另一侧的天欢相遇。
天欢也正看着玟小六，紫金色的眼眸中光芒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感受到相柳的视线，她微微偏过头，与他目光一触即分，随即也走上前去，默不作声地开始帮忙递送物品，或是用自己微薄的灵力，试图安抚某个因高热而剧烈颤抖的伤员。
破败的帐篷内，油灯如豆，映照着生死边缘的挣扎。一个来自市井的凡人医师，一个坠落凡尘的神族少主，一个背负着沉重责任的九命军师，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因为一群被遗弃的伤兵，他们的命运轨迹，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
药材在陶罐中咕嘟咕嘟地翻滚，苦涩的药香开始弥漫，对抗着那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希望，如同这帐内微弱却顽强的灯火，在绝望的深渊里，艰难地摇曳着，等待着破晓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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