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亭畔,夜阑人静。
白日庆功宴的喧嚣与华彩早已散去,只余下满园芍药在月色中静静吐露芬芳,暗香浮动,缠绕着亭台水榭。小夭独自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凭栏望着下方波光粼粼的池水。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倒映在水中,却被夜风拂起的细微涟漪搅碎,化作万千片跳跃的银光,迷离而脆弱,如同她此刻难以言喻的心绪。
“姐姐。”一个清越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夜的静谧。
小夭没有回头,脸上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念绕过石凳,在小夭身侧坐下。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比往日更加清晰、甚至带着几分锋利感的侧脸线条。她褪去了宫宴上的华服与端庄,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素色常服,墨发未绾,随意披散在肩头,倒显出几分难得的真实与放松。
“睡不着。”阿念的回答很简单,目光也投向池中那片破碎的月影,语气平静,“姐姐也是?”
小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依旧望着水面,仿佛那变幻不定的波光能吸走她所有的思绪。亭中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夏虫的鸣叫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更漏声,点缀着这宁静的夜晚。
“姐姐是不是不高兴?”阿念突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小夭的侧脸,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不喜欢父王……这样安排你与玱玹哥哥的婚事?”
小夭握着栏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过头,迎上阿念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执着的眼眸。
“阿念,”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姐姐不单单是父王的女儿,也是皓翎的王姬。”她顿了顿,眼中流淌着复杂的情感,有关爱,有责任,也有一丝深藏的无奈,“父王需要我这样做,我们的子民,也需要一个更稳定、更有希望的未来。联姻,是代价最小,也最有效的一条路。”
阿念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小夭会给出这样一个近乎于“认命”却又无比清醒的回答。她预想中的委屈、不甘,或是强颜欢笑,都没有出现。小夭的平静,反而让她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事吗?”小夭继续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掠过池面的夜风,却清晰地传入阿念耳中,“尽我所能,护你周全,让你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而结束这场绵延数百年的纷争,让天下再无战火,让如你我一般的女子,不再被迫承受离乱之苦……这,或许也是实现那个承诺,最好的办法之一。”
阿念的心被重重一击。她想起小时候,小夭确实曾这样承诺过。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姐妹间的戏言,却没想过,小夭一直记得,甚至将此与更宏大的家国愿景联系在一起。
“可是……”阿念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虽然你不是父王的亲生女儿,但父王待你视如己出,有养育教导之恩。你与玱玹哥哥更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于你们二人而言,这桩婚事,或许……或许也算得上是圆满的结局。”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甚至带着祝福,但话语末尾的停顿,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不确定。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目光灼灼地盯住小夭:“可是姐姐,抛开所有责任、恩情与大局,你自己……真的愿意吗?心甘情愿吗?”
“阿念。”小夭没有立刻回答,她移开目光,再次望向那池碎月,半晌,才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然,“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简单地用‘愿意’或‘不愿意’来衡量的。”她重新转头看向阿念,眼神清澈而通透,仿佛已看穿了命运布下的迷局,“倒是你,阿念。”她将问题轻轻抛回,“你曾对玱玹……你真的,放得下了吗?”
月光下,阿念脸上的表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先是泛起细微的涟漪,随即渐渐沉淀,化作一种前所未有的坚毅与冷静。那种情,与小夭记忆中那个会因为得不到糖吃而哭闹、会因为玱玹多看了别的女子一眼而生气摔东西的娇纵王姬,判若两人。
“姐姐,我早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阿念了。”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的沉稳。
她站起身,走到亭边的栏杆处,双手扶着冰凉的玉石,眺望着远处月光下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巍峨宫墙剪影。
“天下一统,结束割据,是大势所趋,是父王毕生所愿,也是……能让最多人活下去、活得更好的唯一途径。”阿念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开,清晰而有力,“父王说得对,玱玹哥哥有帝王之才,胸怀、谋略、魄力,皆是上选。而我们身为皓翎王女,要做的,不是沉溺于个人的小情小爱,而是倾尽全力,辅佐他,推动他,完成这个前所未有的伟业。”
小夭惊讶地看着阿念挺直的背影。那个曾经只懂得索取和占有、被保护得太好而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妹妹,何时竟变得如此……通透而富有担当?这种成长的速度与幅度,令她心惊,也令她欣慰。
“可是你的心意……”小夭忍不住轻声追问,带着一丝残留的担忧。
“心意?”阿念倏然转身,嘴角勾起一抹清晰的自嘲弧度,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凉,却又无比清醒,“姐姐,你知道吗?在落星谷,在黑水河畔,当我亲眼看着那些为了保护身后家园、为了保护同袍而毫不犹豫赴死的将士,当我亲手触摸到他们逐渐冰冷的体温……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曾经那些纠缠于儿女私情的执念,有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合时宜。”
她走回到小夭身边,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使命感,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小夭微凉的手。
“天下苍生正在受苦,边境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书中传说!而我们,享受着万民奉养的王族,若还在为谁爱谁、谁得到更多心意而纠结痛苦,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失职吗?”阿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愤怒,是觉悟,也是决绝的告别,“这不是我们,身为王族,应有的担当!”小夭反手握住阿念的手,感受到她掌心因长期握剑而留下的薄茧,以及那坚定的、传递过来的力量。她望着阿念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轻柔的、充满感慨的叹息:“阿念,你长大了。”
阿念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去重负的轻松,有认清前路的坚定,也有一丝告别过去的、淡淡的哀伤,如同月下凋零的花瓣:“人,总是要长大的。尤其是在见识过真正的生死与苦难之后。”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仔细斟酌着用词,然后非常认真地看着小夭的眼睛,说道:“姐姐,你会幸福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诚挚而体贴,“玱玹哥哥他……其实心里一直……”
“我知道。”小夭温和地打断了她,脸上浮现出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复杂的神情,“阿念,我知道玱玹的心意。”有些话,无需说透,彼此心照不宣。她与玱玹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男女之情,纠缠着太多的过往、承诺与无法割舍的羁绊。
阿念体贴地不再深言,转而说起更实际的事情:“离大婚还有很长时间呢。父王说了,要先等玱玹哥哥正式来皓翎提亲,走完所有礼节。等他回来……”
“阿念,”小夭却突然打断了她,目光带着一丝憧憬与迷茫,望向无垠的夜空,“你说,天下真正统一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阿念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如同瞬间被点燃的星辰。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一种充满热情与向往的语气描述道:“那时候,百姓不用再担心战火会烧毁他们的家园,商队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南北西东,各地的孩子,无论出身,只要愿意,都能有机会上学读书,明事理,知荣辱……”她的声音越来越兴奋,甚至带着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未被磨灭的纯真幻想,“姐姐,我们还可以建造很多很多的医馆!你教出来的那些徒弟,还有天下有志于此的医者,都可以在那里救治更多的人,不会再因为战乱或者贫瘠而眼睁睁看着生命消逝!”
小夭被阿念话语中描绘的那幅美好蓝图所感染,仿佛看到了一个充满希望与生机的未来,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真切而温暖的微笑:“听起来……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一定会实现的!”阿念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念,“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姐姐,我们一定可以做到!”
夜风渐起,带着初夏夜晚的凉意,拂动了亭边的垂柳,也吹散了池中的月影。阿念感受到小夭轻轻瑟缩了一下,立刻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素色的薄绸披风,动作自然地披在了小夭的肩上。
“阿念。”小夭拢了拢带着阿念体温的披风,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或许有些残忍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形势所迫,你必须在玱玹和皓翎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怎么选?”
阿念没有任何迟疑,目光清明而坚定,声音清晰地响起在寂静的亭中:“我会选择皓翎。”
答案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挣扎与矛盾。
小夭望着她,心中震动不已。
“姐姐,”阿念似乎看穿了小夭心中的波澜,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是摊开的掌心,向上,带着一种立誓般的郑重,“我们约定好不好?”
她的目光灼灼,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与姐妹连心的恳切:“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局势如何变幻,我们姐妹二人,都要互相扶持,彼此信任,并肩而立,一起努力,直到亲眼看到天下一统、海晏河清的那一天到来!”
小夭的目光落在阿念伸出的手上,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然而在虎口和指腹处,却清晰地分布着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那是战场留给她的印记,也是她成长的证明。
没有丝毫犹豫,小夭抬起手,将自己的手稳稳地覆在了阿念的掌心之上。两只手,一只带着医者的柔和与坚韧,一只带着武将的力度与伤痕,紧紧交叠在一起。
“好。”小夭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我答应你。”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相视而笑的姐妹二人身上,将她们的身影勾勒得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沁芳亭中,曾经的隔阂与微妙的心结,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关乎家国未来的共同誓约所融化。前路或许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在此刻,她们拥有了彼此,也有了共同奔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