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最后一点属于人间的温情仿佛也被抽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与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相柳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旁，桌上，那只粗糙的陶碗静静摆放，如同等待命运的宣判。
他拿起那只盛放着浑浊药液的玉瓶，拔开塞子，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气味刺鼻、色泽沉郁的液体，尽数倾倒入其中一只陶碗之中。浓烈到令人皱眉的草药气息瞬间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开，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苦涩，几乎要盖过之前残留的酒气。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毛茸茸的小小身影。
“毛球，”
他的声音响起，竟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甚至反常地带着一丝近乎温和的平静，与这备战前夜的紧绷氛围格格不入。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即将冻结的潭水。
“过来。”
角落里，那只平日里总是聒噪不停、扑棱着翅膀的小白雕，此刻却异常安静。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绿豆般的小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机灵狡黠，反而带着一种动物本能感知到的、令人不安的沉寂。它歪了歪头，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带着疑惑的咕噜声，最终还是扇动翅膀，有些迟疑地飞了过来，落在了桌沿上，小小的爪子紧紧抓住粗糙的木边。相柳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粗暴地揉捏它的脑袋，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它颈部的绒毛，然后将那只盛满了浑浊药液的陶碗，推到了它面前。
毛球低头看了看碗里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液体，又抬头看了看相柳。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一种本能的抗拒。但它对相柳的信任，或者说，是那种被驯养后根深蒂固的服从，最终压倒了那点微弱的警惕。它低下头，尖尖的喙探入碗中，小口小口地，将那苦涩的药液喝了下去。
几乎就在它将最后一口药液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毛球那强撑着精神的绿豆小眼，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了所有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变得空洞而无神。它那总是精神抖擞的翅膀无力地耷拉下来，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彻底抽空。
“噗”地一声轻响。
它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哀鸣，便直接栽倒在冰冷的桌面上，小小的胸脯只剩下极其微弱的起伏，彻底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深度昏睡之中，仿佛死去了一般。
相柳静静地看着桌面上那团失去意识的小小身影，赤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碎裂了，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伸出手，动作不再是平日里随意的拎抓，而是罕见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轻柔，将昏迷不醒的毛球捧在手心。
下一刻，他的身影自帅帐中消失。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如同暗夜中的幽灵，速度快到极致，穿过层层山峦与林地，最终，落在了远离北山战场、相对安宁的清水镇外。这里，曾是他与天欢、与小六有过诸多纠葛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唯一能为这只陪伴他许久的傻鸟，找到的、最后的、或许也是唯一的栖身之所。他将它藏在镇外一处废弃木屋的角落里，用干燥的茅草稍稍垫了垫。
他蹲下身，巨大的身影在破败的木屋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凝视着蜷缩在茅草堆里、毫无知觉的毛球，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与他周身杀伐之气截然不同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拂开毛球脑袋上几根在昏睡中变得凌乱的绒毛。
“明日那一场……”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对毛球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做最后的陈述，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冰冷的现实与无法挽回的宿命。
“死伤惨重。”
他顿了顿，赤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身为将领的冷酷，也有某种更深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
“对于一个将军来讲……”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认命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早已被鲜血与信念浇筑成型的铁石心肠，也是对自身结局最清醒的认知。
“……最好的结果，便是战死沙场。”
马革裹尸，于他而言，并非悲剧，而是宿命，是荣耀的终结，是信念的完成。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
“毛球，”他又唤了一声，这一次，那总是冷硬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几不可闻的颤抖，仿佛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泄露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一丝不舍与诀别的痛楚。这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告别的姿态。
“我给你说过很多次……”
他微微低下头，银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他凑近那昏睡的小脑袋，声音轻得如同夜风拂过耳畔的低语，却又重得如同烙印，仿佛要将这句话，刻入这傻鸟或许永远无法理解的灵魂深处。
“……人心狡诈……”
这四个字，他曾无数次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对它说过。此刻，却成了他留给它的，最后一句，也是最沉重的一句“教诲”。或许，他真正想说的，并非仅仅是人心，而是这整个世道的残酷，是命运的无常，是他无法再继续庇护它的无奈。
“这回……”
他猛地直起身，仿佛耗尽了所有流露情绪的气力。最后看了一眼在冰冷墙角蜷缩成一小团、依靠着药力才能获得短暂安宁的小小身影，高大的背影在从破窗透进的惨淡月光下，投下孤绝而沉重的阴影。
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如同淬了极地寒冰的刀锋，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与这尘世最后一点温暖的、活生生的牵绊。
“……长记性了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再无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回头。身形一晃，如同彻底融入浓稠夜色的墨滴，瞬间消失在废弃的木屋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昏迷的毛球，在冰冷的角落，无知无觉地沉睡着，不知明日，亦不知……永别。
寒夜弃暖，只为护这孤雏一线生机。
沙场埋骨，方铸就将军不灭的将魂。
此一去，便是黄泉陌路，再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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