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有余。
时光于上清神域,仿佛被无形之手肆意揉捏,时而如冰河缓淌,凝滞不前,时而又似白驹过隙,弹指飞逝。墨玉穹顶之上,那些由神力凝结的碎星,依旧遵循着古老而玄奥的轨迹缓缓运行,周而复始,洒下永恒不变、却毫无温度的辉光。聚灵阵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与浩瀚灵气如涓涓细流般汇入阵心的细微声响,构成了这片寂静寝殿内唯一的、令人心弦愈发紧绷的背景音。
相柳身上的累累战创,在那张温养神魂的玉床和神域无处不在的磅礴灵气浸润下,已然近乎痊愈。曾经焦黑翻卷、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如今只余下几道淡粉色的新肉疤痕,断裂的筋骨早已接续完好,运转妖力时虽还有些许生涩之感,却再无那蚀骨钻心的剧痛纠缠。
然而,躯体的复原,并未带来半分心灵的轻松。
他将绝大多数时辰,都耗在了那座巨大的聚灵阵外。有时负手而立,身影在流转的阵光映照下显得挺拔而孤峭;有时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却总在下一瞬便忍不住睁开眼,目光精准地落向阵心;但更多的时候,他仍是如同最初那般,沉默地、固执地单膝跪在阵法边缘那冰凉刺骨的地面上,赤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又如同最虔诚的囚徒,死死凝视着阵中那抹沉寂了太久太久的紫色身影。
她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姿态与他初见她时别无二致。银白的长发如同失去生命力的月光瀑布,无力地铺散在刻满阵纹的地面,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近乎透明易碎。眉宇间那道象征着无上血脉与力量的腾蛇神纹,依旧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只有极其微弱的紫芒在其中艰难地明灭挣扎,每一次闪烁,都微弱得让相柳的心随之揪紧。汹涌澎湃的灵气如同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温顺地汇入她那看似单薄的身躯,却仿佛泥牛入海,激不起半分应有的生机涟漪。那具神躯宛若一个无底的空洞,贪婪地、无止境地汲取着周天灵韵,却始终填不满那份源自本源、令人心悸的枯竭与虚无。
等待,成了最漫长、也最无声的煎熬。每一刻死寂的流逝,都像是在他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又加重了一分力道,铮铮作响,几欲断裂。
偶尔,在四下无人、唯有阵法嗡鸣的深寂里,他会极轻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怕惊扰了这殿内脆弱的平衡,又像是纯粹说给那个或许根本听不见、或许……不愿听见的人。
“已经……一旬有余了。”他看着那张毫无生气、仿佛冰封玉琢的容颜,赤红的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深藏的懊恼与无措,“还不愿醒来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深深蜷缩,抵在冰冷的地面,“是怕我……还在因那锁灵决,生你的气?”
回应他的,永远只有聚灵阵永恒不变的、低沉的嗡鸣,以及她胸膛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随时会断绝的起伏。
这种近乎绝望的、死寂般的等待,几乎要将人的意志彻底磨碎,逼入疯狂的边缘。
今夜,相柳终是有些难以承受那寝殿内过分沉重的寂静,以及灵气奔流所带来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他缓缓站起身,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关节发出细微的轻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阵心中那抹牵动他所有心神的紫色,目光复杂难言,终究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那扇高大而冰冷的紫玉殿门。
玉倾宫极大,回廊曲折,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如玉的墙壁间回荡,更添几分冷清。引路的侍女早已不知隐于何处,只留他一人在这巨大的神宫之中漫行。他沿着冰冷莹润的白玉廊柱,漫无目的地走着。廊台之外,并非凡尘的庭院景致,而是一片无垠的、流淌着星辉与淡淡云气的浩瀚云海。偶尔有羽翼华美、身形巨大、散发着莹莹神光的神禽,拖着绚烂的长长尾羽,悄无声息地自云端深处滑翔而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
他停在一处视野极为开阔的廊台边缘,凭栏而立。
夜风自云海深处吹拂而来,带着神域特有的、纯净到了极致、却也冰冷到了极致的寒意,撩动他墨色的衣袍和额前散落的几缕银发。他微微仰起头,望向这片陌生天宇的至高处。
那里,悬挂着一轮月亮。
并非大荒常见的那种带着朦胧晕染光华的温润玉盘,也非西炎城上空那轮常被烽烟遮掩、显得晦暗不明的残月。这里的月亮,孤高清冷到了极致,巨大得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得如同永恒凝固在墨玉天幕上的、一个冰冷而完美的幻影。它通体散发着一种纯粹到毫无杂质的、冰冷的银辉,边缘清晰锐利,没有丝毫柔和的过渡,更像一盏被无形巨手精准悬挂于九天之上、只为照亮这片神域的、巨大而冰冷的灯盏。
那冰冷皎洁的光芒铺天盖地般洒落,将整座巍峨磅礴的玉倾宫,连同其下的无垠云海,都笼罩在一片清寒彻骨的光辉之中。每一片琉璃神瓦,每一根雕琢精美的白玉柱,甚至脚下光可鉴人的玉砖,都反射着冰冷锐利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不容亵渎,却也冷得……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孤绝。
相柳静静地望着那轮冰冷的天灯,赤红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纯粹而寒冽的光点,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很久以前,在镜海之畔的那个夜晚。记忆中的话语,带着一丝恍然,低低溢出唇畔:“原来真的……如你当年所说的那样。”他的声音很轻,几乎瞬间便消散在冰冷的风里,“上清的月亮,更高,更远……”他微微眯起眼,赤瞳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迷离,仿佛在试图丈量那遥不可及的距离,和那横亘在神凡之间的、无形的天堑,“像一盏……永远挂在天幕上的、冰冷的灯。”冰冷,明亮,亘古不变,没有温度,也没有人间烟火气的陪伴与慰藉。这就是她自幼便仰望、便身处其中的月亮。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与怜惜的情绪,如同悄然而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取代了之前焦灼的等待,化作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闷痛的领悟。
他在这玉倾宫十日,所见所感,无不是这般——极致到完美的景致,极致到令人窒息的寂静,极致到骨髓深处的寒冷。每一口呼吸都是纯净无瑕的先天灵气,每一步踏足都是光洁无尘、万古不变的神玉阶石,目之所及,皆是永恒凝固、完美无缺的画卷。没有寒来暑往,没有花开花落,没有尘世喧嚣,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能触动心弦的生死悲欢。
这是凡俗众生穷尽想象也无法企及的无上神域,是永恒的仙境。
可不知为何,相柳却觉得,这片冰冷、完美、永恒的神宫仙阙,比之辰荣军营那充斥着汗臭、血污、粗粝呐喊与绝望挣扎的破败帐篷,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孔不入的、深入骨髓的……孤寂。
他忽然清晰地记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被凡尘烟火气萦绕的瞬间,她曾难得地、用那般平淡的语气,提起过一句关于镜海月色与上清月色的不同。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仿佛具备了穿透重重殿宇、无视一切阻碍的力量,再次精准地、深深地落回那聚灵阵中,依旧沉眠不醒的身影之上。赤红的眼眸中,原先因等待而凝结的冰雪,似乎在无声地消融,被一种极其柔软的、带着近乎笨拙的希冀与坚定决意的光芒所取代。
廊台之上一片死寂,唯有脚下无垠的云海在缓慢地、无声地翻涌流淌,如同时间的河流。
相柳在原地又静立了许久,久到那轮高悬的“天灯”似乎又在墨玉天幕上攀升了一截,冰冷纯粹的清辉将他孤寂的身影在廊台上拉得愈发颀长、愈发落寞。他才终于缓缓转过身,打算循着原路,返回那座始终萦绕着灵气嗡鸣、羁绊着他所有心神的寝殿。
就在他转身,半边身子即将没入内廊那片相对昏暗的阴影之中的刹那——
一道极其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绝不容错辨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万古死寂的冰湖中的一颗微小却坚定的石子,倏然间,自他身后那沉寂了整整十余日的寝殿深处,清晰地传递而来!
那波动虽微弱,却带着一种他熟悉到刻入骨髓、融入血脉的独特气息!是神力从枯竭中艰难复苏的涟漪!是神魂自无边沉眠深处挣脱束缚、逐渐归位的征兆!
相柳的脚步,连同他整个人的呼吸与心跳,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钉死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凝固,又在下一个心跳来临之际,以前所未有的疯狂之势奔涌冲撞起来,激烈地擂动着他的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猛地回头!
赤红的瞳孔急剧收缩至针尖大小,所有的光线与声音仿佛都已远去,他的全部感知,都死死地、不敢置信地聚焦于那扇依旧紧闭的、流淌着暗金纹路的紫玉殿门之上!
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力量,几乎要破开血肉,挣脱而出!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