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倾宫的殿门无声地向内滑开,并未如相柳预想般需要耗费巨力。然而,门后的景象,却让他刚刚抬起的脚步死死钉在原地,赤红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所有在胸中翻涌的、混杂着愤怒、不甘与灼热担忧的情绪,都在看清眼前一切的瞬间,被一股更为强悍、更为冰冷的力量狠狠撞碎,碾磨成漫天飞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没有预料中的清冷相对,没有神祇居高临下的审视,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生气。
殿内广阔得超乎想象,穹顶高远深邃,外界星辰的光辉透过一层奇异的水波状结界洒落,却被殿内过于浓郁的能量场扭曲得朦胧而黯淡,如同隔着一层泪眼望去。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外殿那清冽提神的莲香,而是一种沉重得几乎能压弯脊梁的、凝成实质的磅礴灵气。它们如同百川归海,受到无形法则的牵引,疯狂地汇聚向殿宇中央,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缓慢却势不可挡地旋转着的巨大灵气漩涡,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洪荒深处的嗡鸣。
漩涡的中心,是一座由无数流淌着乳白色光华的玄奥符文构成的庞大法阵——聚灵神阵。阵纹在地面上蜿蜒闪烁,如同活物呼吸,每一次明灭,都抽取着虚空中的浩瀚能量。
而天欢,就静静地躺在法阵最核心的光源之处。
她依旧穿着那身象征上清神域之主、腾蛇圣女无上尊荣的繁复紫色神袍,可此刻,这身华服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神韵,黯淡地、了无生气地铺陈在冰冷坚硬、刻满阵纹的地面上,如同凋零的紫色花瓣。她那一头曾流淌着月华般光泽的银发,此刻失去了所有活力,凌乱地、干枯地散落在身周,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近乎一种易碎的透明,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碎裂成万千冰晶,消散于无形。她双眸紧闭,长而密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道脆弱不堪的阴影,淡色的唇瓣与肤色几乎融为一体,寻不到半分鲜活。
最刺目的,是她眉间那道腾蛇神纹。
它依旧存在,却不再是往日那幽深璀璨、流转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力量的紫色星辰。此刻,那神纹黯淡得如同狂风暴雨后即将彻底熄灭的残烬,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紫芒在其中艰难地挣扎、闪烁,每一次光芒的亮起都微弱得如同叹息,仿佛下一秒就会归于永恒的死寂。这道曾代表着她至高血脉与力量本源的神纹,此刻更像是一道狰狞的、昭然若揭的伤口,无声却尖锐地控诉着其主人所承受的、近乎毁灭性的枯竭。她躺在那儿,安静得可怕,像一尊被蛮横地抽离了所有神魂与生机的玉像,脆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周围那汹涌咆哮的灵气漩涡彻底吞噬、同化,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相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却冰冷彻骨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濒临爆裂的疯狂频率,剧烈地擂鼓般撞击着他疼痛不堪的胸腔!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卡在了喉咙深处,堵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呼吸艰难。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那股在北山战场上曾体验过的、坠入无边黑暗的冰冷与空洞,再一次以更加凶猛、更加绝望的姿态席卷而来,几乎将他的灵魂也一并冻结!
“她……?”一个嘶哑破碎得不成调的音节,终于从他干涩撕裂的喉间艰难挤出,带着无法掩饰的、剧烈的颤抖。他猛地转向殿内一侧,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那里,白术长老不知何时已悄然静立,正眉头紧锁,神色凝重至极地望着聚灵阵中心那抹脆弱的身影,清癯的脸上刻满了沉痛与化不开的忧虑。
相柳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白术面前,高大的身躯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摇晃。他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长老,里面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滔天惊骇与恐慌,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白术长老!她这是……她到底怎么了?”
白术缓缓转过头,目光复杂地落在相柳身上,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带着沉重,更有一丝因天欢此刻惨状而无法完全压抑的、尖锐的迁怒。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才沉重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水,砸落在相柳的心上:
“少主为了你,”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惜,甚至有一丝后怕的余悸,“强行逆转生死,篡改命轨。”
逆转生死!篡改命轨!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裹挟着毁灭气息的混沌神雷,接连悍然劈落在相柳毫无防备的识海!将他所有的思维炸得一片空白!他想起北山谷地那隐晦却令人心悸的阵法波动,想起那撕裂苍穹、驱散血光的紫金神光和威严的腾蛇虚影,想起自己本该万箭穿心、魂飞魄散的既定结局……原来,那不是寻常的救援,不是简单的疗伤!那是逆天而行!是硬生生从冷酷的天道命轨手中,将他这条早已被标记为“死物”的残魂败体,蛮横地抢夺回来!“那等禁忌阵法,反噬凶险无比,足以在顷刻间抽干、焚尽施术者所有生命本源与神魂之力,便是神格陨落、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亦属寻常。”白术的声音愈发低沉,目光再次投向阵中那抹仿佛随时会破碎的身影,眼底深处是挥之不去的惊悸,“万幸……少主早已完全继承了父神留下的磅礴神力底蕴,身负最为纯粹的父神血脉,其本命玄冥真火更是修炼至亘古罕有的第九层境界,神源根基之深厚稳固,远超吾等想象,方能在那等足以湮灭万物的恐怖反噬之下……勉强保住性命不陨,只是……”
他的话语再次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为一声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只是神力彻底枯竭,神魂亦受剧烈震荡,陷入自我保护的深度沉眠。此刻,唯有借助这聚灵神阵汇聚周天灵韵,缓慢滋养,方有一线希望……逐渐恢复。”
神力枯竭……神魂震荡……
相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聚灵阵中的天欢还要惨白难看。他当然清楚,对于一个至高神祇而言,神力彻底枯竭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大道根基的动摇,是神格本源的创伤!玄冥真火第九层……那是传说中触及世界本源法则的至高力量,她竟是为了救他,动用了这等近乎自毁的禁忌之力,最终落得如此油尽灯枯的境地!
“真的……只是神力枯竭?”相柳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死死盯着白术,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中,找出任何一点隐瞒的痕迹,“没有其他的……不可逆的损伤?她的神纹……” 那黯淡如同死灰、明灭不定的神纹,像一根烧红的毒刺,狠狠扎在他的视觉与心魂之上,带来持续不断的、钻心的剧痛。
白术迎着他那双几乎要燃烧起来、充满了绝望探寻的赤眸,神色沉凝如水,却异常肯定地回答道:“老夫已亲自恳请药王尊上,为少主仔细探查过周身。少主的神躯确实并无其他隐藏暗伤,大道根基虽受剧烈震荡,却并未真正损毁崩坏。确系神力过度透支超越极限,引发的彻底枯竭之症。在此聚灵神阵中静养些时日,依靠神源自发的强大韧性,汲取足够天地灵韵后,应当……便会苏醒。”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刺向相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隐含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九命相柳。”
这个久违的、带着战场硝烟与血色的称谓,让相柳心头猛地一凛,仿佛被无形之物击中。“你的这条命,”白术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万丈山岳般沉重,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相柳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将其彻底击溃!“是少主拼着自身神源枯竭、大道根基动摇、险些当场陨落形神俱灭的代价,从天道命轨的绞索下,硬生生抢夺回来的!”
相柳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心脏像是被这句冰冷而残酷的话语狠狠刺穿,涌出滚烫的、带着毁灭性剧痛的血液,瞬间冲刷遍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思维与动作!
“望你……惜命。”白术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他压垮,“有些事情,其中的缘由与牵扯,待少主醒来之后,她若愿说,自会告知于你。在此之前,”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还望你莫要辜负了少主这番……近乎疯狂的逆天之举。”
轰--!
白术的话语,连同其中蕴含的冰冷事实与沉重期望,如同亿万钧混沌神山,接连不断地、毫无保留地狠狠砸在相柳的心魂之上!将他此前所有因囚禁而生的愤怒、所有因“被死亡”而积攒的不甘、所有对锁灵决的怨恨、所有急于返回战场的冲动……都砸得粉碎!湮灭成最细微的尘埃!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冰冷而尖锐到极致的震惊,与随之汹涌而来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滔天愧疚!
他从未想过……从未敢去想真相竟是如此惨烈!他以为她或许是动用了一些代价不小的神通秘法,或许会损耗些修为,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般决绝、这般不计后果的方式!逆转生死,篡改命轨!这是何等忤逆天道法则的行为!其带来的反噬又岂是“代价”二字可以轻描淡写?神力枯竭,神魂震荡……这看似平静的八个字背后,是她真真切切地、在形神俱灭的深渊边缘走过一遭的绝险!
而他……他方才竟还在为那道锁灵决而愤怒,竟还在心底叫嚣着要离开这“囚笼”,要回到那片早已被鲜血浸透、信念埋葬的焦土,固执地去追寻一个将军所谓“马革裹尸”的注定的结局!惜命……他的这条命,早已不再属于他自己了。是她在天道法则的无情反噬下,用自己几乎彻底枯竭的神源、摇摇欲坠的神格为代价,强行换回来的!
相柳僵硬地、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般,缓缓转过身。他一步步,迈着沉重如同深陷泥沼的步伐,挪向那光芒流转、嗡鸣不绝的巨大聚灵阵。越靠近,那股磅礴浩瀚的灵气威压就越发清晰可感,如同实质的水压,同时也越发深刻地体会到,阵中心那具静静躺卧的身躯是何等的虚弱、何等的沉寂,仿佛只剩下最后一缕微弱的生机在风中残烛般摇曳。他在阵法流转的光纹边缘停下,不敢再靠近半步,生怕自己身上残留的、属于战场的血腥与煞气,或是任何一丝多余的气息,都会惊扰了这维系着她生命的、脆弱而精妙的平衡。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了一边的膝盖,单膝跪了下来。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着周身无数或深或浅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固执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却又充满了无尽痛楚的目光,死死凝视着阵中那张苍白到令人心碎的脸庞。
银发如凋零的月光,无力地铺散。长睫低垂,掩去了那双曾映照星河的紫眸所有的神采。眉间那黯淡得如同残烬的神纹,每一次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闪烁,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反复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就这样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尊沉默的、背负着沉重罪孽的守护石像。高大的身影在朦胧黯淡的星辉和流转不息的阵法灵光映照下,显得无比的孤寂、苍凉,与……深入骨髓的沉重。
脑海中一片混沌的轰鸣,无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飞速闪过——东海之滨她隐含的关切,军师府书房内她看似疏离的安排,北山诀别时她平静饮下那碗“醉神引”的决绝,清水镇废弃木屋角落他放下毛球时自以为是的“保护”,还有最后时刻,那撕裂血与火幕布、悍然降临的紫金光柱和印入灵魂深处的、仿佛带着叹息的注视……
原来,从他决意奔赴死亡、践行将军宿命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暗中布下了这一切。所谓的功成身退是假,旧疾复发是假,返回神域静养更是假……所有流向大荒的信息,所有她展现出的姿态,都是为了掩盖这最终的目的,为了将他从那条既定的、通往毁灭的命轨上,硬生生地剥离出来。
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与固执之中,甚至……在得知被救后,还曾心生怨怼,不甘于这“被安排”的生存。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极致酸涩、尖锐痛楚与毁灭性愧疚的洪流,狠狠地冲刷着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这感觉,比北山战场上任何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任何一次命魂燃烧的痛楚,都更让他难以承受,几欲崩溃。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剧烈泛白,微微颤抖着,却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了这寂静殿宇内唯一的、微弱得如同蛛丝般维系着的心跳声。
白术长老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偌大的、空旷得有些可怕的寝殿内,只剩下聚灵神阵运转时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浩瀚灵气如江河奔流般的细微声响,以及……那个如同被钉死在罪孽十字架上的妖,一动不动地跪在阵外,被巨大的震惊与滔天的愧疚彻底吞噬了所有声音,只能以最卑微的姿态,痴痴地、绝望地守护着阵中那沉眠不醒、为他付出了几乎一切的神女。
星辰黯淡,灵光流转,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交织,凝固成一幅充满了逆天代价与无尽守望的、沉重而静默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