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周身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灼穿肺腑的暴怒火焰,像是被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山岳的“死在一起”骤然抽去了所有薪柴,猛地窒住。翻腾的烈焰并非瞬间熄灭,而是如同退潮般,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赤红的眼底迅速黯淡、冷却,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无数复杂难言情绪的黯红漩涡。他死死盯着天欢那双平静得近乎残酷、又清澈得映照着漫天星月的紫眸,仿佛要从中强行分辨出,这近乎疯狂的、同生共死的决绝里,有几分是孤注一掷的冲动,有几分是深思熟虑的真心。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冻结了万载的深海,表面不起丝毫波澜,内里却仿佛蕴藏着足以吞噬星辰、逆转生死的巨大力量。漫长的、令人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对峙、蔓延。唯有那轮高悬的神月,将清冷孤绝的光辉毫无偏袒地洒下,映照着他们之间那不足三步、却仿佛横亘着整条银河、充斥着无数未言之语与难解心结的距离。
最终,是天欢率先打破了这足以将灵魂也一并冻结的死寂。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了相柳那过于灼热、仿佛要将她灵魂也点燃的凝视,目光飘向廊外那虚无缥缈、永无止境翻涌的云海深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淡,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足以撼动他心魄的话语,只是这寂静神宫中偶然掠过的一丝虚幻回音:“锁灵诀,”她顿了顿,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已经随着我神力复苏,自行消散了。”
消散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清晰地宣告了一个事实——那强行将他禁锢于此地、象征着干预与保护的最后一重枷锁,已然不复存在。他自由了。彻彻底底地自由了。可以去往这浩瀚宇宙的任何角落,包括……回到那片早已将他宣告“战死”、尘埃落定的凡尘大荒,去追寻一个将军应有的、马革裹尸的结局,哪怕那结局早已被改写。
相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中。赤红的眼眸深处,那翻涌不息的暗流似乎因此而停滞了短短一刹,随即,以一种更迅猛、更无声的方式旋转、沉淀,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将所有波澜都强行镇压下去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后退了一步。这一步,看似微小,却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隔开了千山万水,隔开了神域与凡尘,也隔开了方才那片刻几乎要失控的交锋。“……好。”一个字,从他干涩的喉间挤出,沙哑得如同被风沙侵蚀了千万年的岩石摩擦,带着一种耗尽气力的疲惫,与一种心灰意冷的认命。
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动摇那艰难凝聚起来的决心。猛地转身,白色的衣袍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一道凌厉而决绝的弧线,带起一阵冰冷刺骨的气流,拂动了天欢垂落在颊边的几缕银发。
“毛球!”他仰起头,对着缥缈的云层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凌厉的呼哨!那哨音穿透了神域宁静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召唤。
清亮高亢的啼鸣应声而起,如同回应王的召唤。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撕裂虚空的闪电,从玉倾宫某座偏殿的飞檐之后疾射而来,双翼展开,搅动云气,精准地悬停在他身前的廊台之外。正是那只神骏非凡、羽翼丰满的白羽金冠雕,金色的眼瞳在月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泽。相柳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身形微动,已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巧而稳当地纵身跃上雕背。
“就此别过。”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冰冷,生硬,像是淬了极地寒冰的刀刃,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与转圜余地。如同最终的神判,带着诀别的意味,狠狠砸落在天欢的耳中,也重重地砸在她因他离去而骤然收紧、泛起细密疼痛的心口之上。
毛球发出一声穿透云霄的高亢啼鸣,巨大的翅膀猛地全力扇动,搅起剧烈翻滚的气流,几乎将廊台上的轻纱幔帐都掀飞!它载着背上那道挺拔却写满孤绝的背影,化作一道流星般的白色流光,毫不犹豫地、义无反顾地朝着云海之下、那通往凡尘大荒的深邃归墟之境,疾驰而去!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逐渐淡化、最终被云雾彻底吞噬的残影。
天欢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神魂与生气的玉雕,连指尖都未曾颤动一下。方才还因他存在而显得有些逼仄的廊台,骤然变得空荡、寂寥,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承受着那轮神月冰冷无情的注视。
她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空无一物、唯有云海自顾翻涌的虚无,望着那最后一点象征着离去的白色流光也彻底被厚重的云雾吞没,仿佛他从未归来,也从未存在。
良久,良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它沿着她苍白如玉、光滑无瑕的脸颊,蜿蜒划出一道冰凉的湿痕,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滴落在脚下光洁冰冷、反射着月光的白玉廊柱上,悄然摔得粉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连她的悲伤都不被这神域所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珍贵珍珠,不受控制地、接连不断地从那双紫眸中滚落。她没有发出任何呜咽或抽泣声,只是静静地、僵直地站着,任由那冰冷的液体肆意模糊了她清冷的视线,洗刷着她脸上强撑的、最后的平静与属于少主的威严。
云海在脚下永恒地、沉默地翻涌,巨大的玉倾宫矗立在星空下,寂静得如同一座辉煌而冰冷的墓穴。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无声无息、却如同凌迟般痛彻心扉的告别。
就在她心神失守,眼前被水光模糊,几乎要支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空间与落寞,身形微微晃动之际——
一道尖锐的、带着明显不满和急切催促意味的啼鸣,突兀地、蛮横地穿透了层层云霭,在她头顶正上方响起!
天欢猛地一震!如同被惊雷劈中!骤然抬眸!
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只见那本该早已消失在上清神域边界、奔赴大荒的白羽金冠雕,竟去而复返!它正悬停在廊台之外不远处的翻涌云海之上,不耐烦地拍打着强健的翅膀,搅动得周围云气四散,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神色,正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瞅着她,仿佛在责怪她的迟钝。
而雕背之上——相柳依旧稳坐于那里。白袍胜雪,银发如霜,身姿挺拔如孤松。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一边膝盖上,另一只手慵懒地撑着雕背,微微歪着头,赤红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恶劣的、得逞般的戏谑笑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此刻毫无防备、狼狈落泪的罕见模样。
天欢脸上的泪水瞬间僵住!所有的悲伤、落寞、空洞,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戏弄后涌上的羞恼所取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有些慌乱地用袖角擦去脸上的湿痕,紫眸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睁大,映照着去而复返的他,脱口而出,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未散尽的哽咽:“你骗我!原来……你根本没有走!”
相柳看着她难得一见的、褪去所有清冷伪装后的慌乱,和那双被泪水洗过、愈发显得清澈剔透、宛如紫水晶般的眼眸,唇角那抹恶劣而迷人的笑意不禁加深了几分。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终于扳回一城、慢条斯理的得意与调侃:“是呀,”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赤瞳中流转着狡黠的光芒,“总不能……次次都被你算计得死死的,也该轮到我,扳回一局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无形却精准无比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因隐瞒、牺牲、离别而郁结的心锁与隔阂!将方才那冰冷绝望、令人心碎的别离氛围,击得粉碎!
天欢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熟悉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的、带着真实温度的笑意,看着他去而复返、仿佛从未真正打算离开的身影,心脏像是坐了一场从九幽地狱直冲九霄云天的疯狂飞车,从冰冷绝望的谷底骤然被抛上滚烫而真实的云端,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然而,不等她从那混乱的心绪中理出头绪,相柳脸上的戏谑笑意忽然一收,如同潮水退去,露出了底下坚硬而认真的礁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与一种深埋在眼底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他朝她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握过染血的长戟征战沙场,也曾在她沉睡时,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拂过她冰凉的银发。
“不要再拿那样的话来吓唬我。”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强势,但若仔细分辨,还能听出那强势之下,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心有余悸的后怕。显然,她方才那句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死在一起”,以及她之后那无声落泪、仿佛瞬间枯萎的模样,终究是深深地吓到了他,触及了他心底最恐惧的底线。
天欢尚未完全消化他话中这复杂的深意,只见相柳伸出的那只手五指微屈,指尖骤然亮起幽蓝色的、纯净而强大的妖力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海洋般的深邃与温柔。
一股强大却异常柔和、与他往日狂暴妖力截然不同的牵引之力,瞬间笼罩了她!不同于锁灵决那冰冷的、带着强制意味的禁锢,这股力量充满了不容抗拒的邀请与呵护,如同最轻柔的海浪,稳稳地包裹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从冰冷的廊台地面带离。
“呀!”天欢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只觉得身体一轻,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已被那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轻巧地带离了廊台,如同被春日暖风托起的一片羽毛,稳稳地、安全地落在了毛球宽厚而温暖的背脊之上,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相柳坚实的身前。
四周是弥漫的、冰凉的云气,高空的风拂过她的面颊,带来一丝寒意。毛球似乎对于背上多了一个人感到些许不满,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却还是在相柳无形的示意下,老老实实地稳住了矫健的身形,悬浮于云海之上。
天欢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相柳伸过来、意图稳住她身形的手臂,借此支撑住自己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有些虚浮的身体。她抬起头,紫眸中犹自带着未散的惊愕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望进他深邃的眼眸:“你……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相柳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如同脚下那连接着万界水元、深不见底的归墟之境,那赤红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漫天璀璨的星辰月光,也完整地烙印着她此刻带着些许无措、却愈发显得真实动人的容颜。他圈住她腰肢的手臂微微收紧,用了些力道,将她更稳地、更紧密地固定在自己身前,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为她隔绝了高空中凛冽的寒意。
然后,他抬起头,不再看她,而是望向了这片属于她的、浩瀚无垠的神域星空,望向了那轮见证过无数神迹与寂寥的冰冷明月,望向了下方翻涌不息、仿佛蕴含着无限可能与未知的云海归墟。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嘲讽,也不是方才的戏谑得意,而是以一种庄重、虔诚、如同在神圣祭坛前起誓般的宏大与深沉,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有力地敲响在万籁俱寂的天穹之下,回荡在两人之间,仿佛要引来诸天星辰的见证:“我愿,”他缓缓开口,声音穿透了层层云霭,仿佛要直达星河彼岸,烙印在宇宙法则之中,“以日月星河为媒,”仿佛响应他的誓言,天幕之上,那无数闪烁的碎星似乎随之齐齐亮了一瞬,月华也愈发皎洁。
“八方海疆为聘,”脚下那无垠的云海之下,仿佛隐隐传来了来自五湖四海、万顷碧波的深沉轰鸣,如同古老水族的应和。
“天下水族为证,”冥冥之中,似乎有无数源自江河湖海、溪流深潭的古老而纯净的意念,跨越时空投来了无声的注视与祝福。
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眸在这一刻,如同两簇最炽热、最纯粹的火焰,牢牢地、深深地锁住怀中那双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动地的求婚而震惊得微微睁大的紫眸,问出了那句最终定格的、承载了他所有心意的话语:“求娶于你。”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星辰、动摇灵魂的坚定力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卿,可愿否?”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止键。风停了,云滞了,连星辰明月流转的光辉都凝固在了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悄然远去,湮灭无踪,只剩下他这句石破天惊、超越神凡界限的求婚誓言,和她胸腔里那骤然失控、如同万鼓齐鸣般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震耳欲聋。
天欢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郑重与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炽热,望着他身后那一片仿佛都在为他这惊世誓言而见证、而闪耀的浩瀚星空。过往所有的算计、隐瞒、分离的痛楚、冰冷的泪水……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与意义,化作涓涓细流,汇入这片名为“相柳”的、深广而炽热的海洋。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未曾抓住他手臂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他依旧稳稳环在她腰间、传递着灼热温度的手臂,仿佛要再次确认这份真实的触感,确认这并非又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然后,她终于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将她灵魂也一并吸入、吞噬的赤眸,紫瞳深处,历经劫波的重重冰雪在此刻彻底消融,漾开一片比星河更加璀璨、比月华更加动人的潋滟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最终化为一句清越而无比坚定的回应,如同她以神域少主之名许下的、最古老的盟誓,清晰地、郑重地融入这片浩瀚天地,回应他的求婚:
“深海共游万里……”她微微停顿,声音里注入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而温柔的颤音,那是属于天欢的、应允婚盟的古老仪式与真心,“……相嫁。”毛球似乎听懂了这庄重的承诺,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高亢而欢快至极的长鸣,猛地振动它那强健有力的双翼,载着背上终于冲破所有阻碍、紧紧相拥的两人,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加璀璨、更加决绝的流光,不再是奔向离别与未知,而是义无反顾地跃入那片璀璨夺目的星河云海,向着归墟之下、那片他们初次相遇、名为镜海的万顷碧波之地,疾驰而去。
玉倾宫那空旷寂寥的廊台上,只余下清冷的月辉依旧寂寥地洒落,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逆转生死的求婚与奔赴,从未发生过。唯有那滴早已摔碎在冰冷玉阶上的泪痕,在固执的月光映照下,隐约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却圆满无憾的晶莹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