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们如潮水般恭敬退去,身影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缭绕的氤氲云气与巍峨耸立的玉石廊柱之后,留下空旷得有些寂寥的回廊。那轮冰冷巨大、边缘锐利的神月,将清寒皎洁的辉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如同凝固的水银,照亮了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神力涟漪,仿佛这片空间仍在低语着方才那场神迹般的复苏。
天欢站在原地,周身那流转不息、令人不敢直视的璀璨神光已渐渐内敛,如同百川归海,融入她重焕生机的神躯深处,只余眉间那道紫色星辰般的腾蛇神纹依旧幽深夺目,无声却磅礴地宣告着她彻底复苏的、甚至隐隐超越从前巅峰状态的浩瀚力量。她并未立刻看向那个僵立的身影,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廊外那无垠翻涌、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世界的云海,侧脸在冰冷的月辉下勾勒出清冷而完美的弧线,银色的长发流淌着静谧而圣洁的光泽。
片刻的静默,仿佛是对这场跨越生死界限重逢的无声祭奠。她才缓缓转过身,步履轻盈得如同云絮拂过光洁无尘的玉阶,一步步,走向那个如同被时光遗忘、始终凝固在廊台边缘的身影。
繁复的紫袍衣袂随着她从容的步伐微微摆动,其上暗金色的玄奥纹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月下流淌着微弱的、尊贵的光晕。她在相柳面前几步之遥处停下,这个距离,既不远到显得疏离,也不近到打破某种无形的界限。然后,她抬起了眼眸。那双深邃如同万古星空的紫金色眼瞳,此刻如同被神泉洗尽尘埃的寒星,清晰地映照出他紧绷如铁铸的轮廓,和他眼底那片翻腾不休、几欲喷薄的暗红漩涡。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月下的静谧,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仿佛穿越了漫长等待的叹息,轻易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原来你在这里呀。”这句话,平淡得近乎寻常,却像一根最纤细、也最尖锐的冰棱,精准无比地刺破了相柳苦苦维系了十余日的、冰冷坚硬的外壳!
他猛地抬眼,赤红的瞳孔之中,那压抑了太久的所有情绪——日夜煎熬的焦灼、濒临失去的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那被欺瞒、被禁锢、被剥夺选择权的愤怒与屈辱——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火山,轰然爆发!
“终于舍得醒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如同被粗糙的砂石反复磨砺过声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热的火星和冰冷的嘲讽,狠狠砸向眼前之人,“我还以为,尊贵无比的上清神域少主,要就此长睡不醒,与这玉倾宫一同化作永恒的石像了!”这话语尖锐、刻薄,带着一种受伤后本能反击的凶狠,如同困兽露出獠牙。然而,那尾音深处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却赤裸裸地泄露了其下汹涌的、几乎将他灵魂都撕裂的后怕与深入骨髓的恐慌。
天欢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理智的烈焰,看着他因极力克制内心风暴而微微颤抖的肩臂线条。她没有因他这近乎忤逆的冲撞而显露出丝毫怒意,那双紫眸深处,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蜻蜓点过湖面般的涟漪。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动作,让她周身那无形的、令人敬畏的神威稍稍减弱,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近乎凡尘少女的、灵动的狡黠。“相柳,”她唤他的名,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独特的平静,却微妙地染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近乎耍赖般的娇蛮,“你还在生我的气呀?”
不等相柳从那复杂的情绪漩涡中组织起语言反击,她已然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那微妙的距离,月辉如水,流淌在她仰起的、毫无瑕疵的脸上。那双紫眸不再有丝毫回避,直直地、近乎霸道地望进他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赤瞳深处,语气陡然变得强势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所有权般的意味:“我不管。”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为了全你的将军大义,成全你与辰荣军的终局,那场北山决战,你前前后后耗去八条性命,我都没有出手拦你。”
这句话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裹挟着北山战场血与火的记忆,狠狠砸在相柳的心脏上!让他瞬间想起了那片焦土尸山,想起了自己一次次燃烧妖魂、决意赴死时的惨烈与决绝!他的呼吸猛地一窒,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
天欢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执拗,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动摇的心神:“但是,这条命——”她的指尖,优雅而坚定地抬起,隔空轻轻点向相柳的心口位置。那动作看似随意,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法则力量,让他感觉心脏的位置骤然一紧,“是我从天道的绞索下,亲手抢回来的。”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神谕,带着亘古不变的法则之力,在这寂静无声的神宫回廊中反复回荡、烙印:“所以,它归我管。”
归我管。
三个字,霸道,专横,不容置喙。
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惊天霹雳,瞬间劈开了相柳心中所有混乱交织的迷雾,粗暴地揭示出那个最核心、也最让他难以置信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所有积压的愤怒、尖锐的嘲讽、亟待宣泄的质问,都被这三个字硬生生地、蛮横地堵在了喉咙深处,噎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瞳孔剧烈震颤着,巨大的震惊如同北极冰原万载不化的寒潮,兜头浇下,让他沸腾灼热的血液在刹那间冷却、几近冻结!她……她所做的一切,那险些让她形神俱灭的逆天之举,竟然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他决意赴死,践行的将军宿命?所以她就要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强行留下他这最后一条……属于她的命?
“明明是我的必死之局……”相柳的声音干涩发颤,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赤红的眼眸死死攫住她平静的面容,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这巨大冲击彻底席卷、无所适从的茫然,“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天欢收回了隔空点向他心口的手指,双手优雅而从容地缓缓拢入宽大的云袖之中,姿态重新变得如同往日那般高贵而疏离,仿佛刚才那片刻流露出的、近乎凡人的强势与娇蛮,仅仅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错觉。她转过身,再次面向廊外那无垠翻涌、吞噬一切的云海和那轮孤高清冷的明月,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西炎玱玹承诺于我,决战最终合围之时,会故意留出一个细微的空隙给我。那些最后时刻假意疯狂围攻你、将你逼入绝境的西炎士兵,实则是按照我的指引,将你精准地引入早已布设好的阵法核心的引子。以及最后那场看似遮天蔽日、断绝你所有生机的‘漫天箭雨’……”她的话语微微顿了一下,侧过脸,冰冷的月辉恰好照亮她唇角那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与嘲弄的微妙弧度,“全是我以神力幻化而成的阵法虚像,徒有其表,并无实质杀伤。”
相柳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脑海中如同有惊雷连环炸响,瞬间将他带回决战最后那令人绝望的画面——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杀气腾腾的“敌军”,那避无可避、带着死亡尖啸的“箭矢”……原来……原来那一切令人心胆俱裂的绝境,全都是假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瞒过了天下人、甚至将他这个身陷局中的主角都彻底蒙蔽的、惊天动地的骗局?
“至于你麾下的辰荣义军,”天欢的声音继续传来,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说着今日的天气,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道更加猛烈的惊雷,接二连三地悍然劈落在相柳已然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他们也并未如外界所传那般战亡殆尽。如今,他们都已隐姓埋名,分散安居在清水镇及其周边地域。”
还活着……他的那些袍泽……那些他以为早已血染沙场、魂归天地的弟兄……都还活着!不是悲壮的战死,不是惨烈的全军覆没,而是……隐姓埋名,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呼吸,继续活着!这个消息比之前的任何一个真相都更具颠覆性的冲击力!像是一只无形却无比有力的巨手,猛地攥住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用力挤压,涌出滚烫的、酸涩的、几乎要让他这铁石心肠也为之眼眶发热的液体!他一直以为……他一直背负着的沉沉重担、那与全军同殉的信念……竟然……竟然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巨大的、被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上!
巨大的震惊和近乎荒谬的恍惚感过后,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残酷、带着致命寒意的念头,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毒蛇,骤然窜入他的脑海!他猛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天欢身上,眼神锐利如淬了剧毒的刀锋,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绷紧到了极限:“灵力枯竭……”他几乎是从剧烈颤抖的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沉重的四个字,“神魂震荡……险些陨落……就是在干这件……这件愚不可及的蠢事?”
布置如此庞大、足以瞒天过海的幻阵,与虎谋皮般同西炎玱玹做下交易,逆转必死之局,安置数千辰荣残军……这每一件,都需要何等恐怖的神力支撑与心神算计!难怪她会枯竭至此!难怪她眉心神纹会黯淡如即将熄灭的灰烬!这一切的代价,这游走在形神俱灭边缘的绝险,竟然都是为了他这条……本该死得彻彻底底的命!
天欢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迎上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月光下,她的脸色似乎因他这激烈的质问而又透明了一分,但那双紫金色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最璀璨的星辰。她甚至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点近乎轻松的、满不在乎的意味,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呀,”她眨了眨眼,浓密如蝶翼的银色长睫随之轻轻颤动,“我还特意……留了一点……”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随意地萦绕起一丝充盈活跃、散发着纯净力量的紫色灵力光晕,先是指了指相柳,然后又轻轻点向自己的心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又残忍的随意,“足够……送你回来,也够我……自己回来。”
留了一点……送你我回来……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理所当然!仿佛那险些让她神源崩毁、大道根基彻底崩塌、万劫不复的恐怖透支与反噬,仅仅就像是出门远行时,随手在口袋里留下的几枚微不足道的“路费”!
相柳看着她那满不在乎的、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笑意的神情,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暴怒、后怕、以及一种近乎毁灭性恐慌的炽热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猛地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他高大的身影几乎要将她完全笼罩,赤红的眼眸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扭曲、撕裂:“如果!如果西炎玱玹当时背信弃诺,趁机偷袭于你!”他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鲜血淋漓的胸腔里硬生生撕裂出来,带着血腥气,“你想过没有?想过没有灵力的你,在那种情况下,会付出什么代价!会是什么下场!啊!”
他无法想象!根本无法去想象那个画面!若玱玹当时心存一丝歹念,若有一支真正的、淬了毒的冷箭,射向那个为了他而神力枯竭、毫无防备的她……那后果!那万劫不复的后果,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成万年不化的玄冰,连灵魂都在恐惧地战栗!
面对他几乎要喷薄而出、将她连同自己一同焚毁的怒火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慌,天欢脸上那丝故作轻松的笑意终于缓缓褪去,如同潮水退却,露出底下坚硬的礁石。她静静地回望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他剧烈燃烧的赤瞳,直直望进他眼底那一片惊涛骇浪般、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最深处。
良久的对视,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
她忽然极轻地、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淡得如同晨曦初现时天边的一缕微光,却像坚硬冰层下骤然涌出的、不顾一切的地心暖流,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她微微仰起脸,让那冰冷纯粹的月辉毫无保留地照亮她清澈见底的眼底。那里,没有丝毫事后的后悔与权衡利弊的畏惧,只有一片平静到令人心魂俱颤的、如同宇宙法则般亘古不变的笃定。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雪花飘落湖面,却像最终的神谕审判,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砸落在相柳剧烈震颤的灵魂之上:
“大不了……”
那句未曾完全说出口,却彼此心照不宣的——“就和你死在一起”,如同世间最沉重的誓言,又如同最锋利的、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砸落。瞬间,将廊台上所有流动的空气、所有细微的声响、所有纷杂的思绪,都彻底冻结成了万年不化的、沉默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