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好日子？

我叫oo，这辈子的苦，是从记事起就渗进骨头缝里的。我不知道爹娘的模样，更不懂被父母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我的世界里，只有爷爷的烟袋锅和奶奶纳鞋底时的“嗒嗒”声。

爷爷总爱用满是老茧的手揉我的头发，说我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小福星”；奶奶会把灶上刚蒸好的红薯偷偷塞给我，看着我烫得直跺脚，她就拄着拐杖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全天下的温柔。那段日子，土坯房的烟囱总冒着暖乎乎的烟，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落满我和爷爷捡槐米的影子，那是我这辈子唯一敢称作“开心”的时光。

六岁那年，村里说要拆迁，爷爷揣着那张印着红章的纸，在油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咧着缺牙的嘴凑到我耳边：“囡囡等着，等拿到钱，爷爷带奶奶和你去大城市。咱去看高楼，去吃糖糕，奶奶还给你扯块红绸子，做件最俏的公主裙。”我把这话嚼在嘴里，连做梦都在数裙子上该绣几朵花。

可第二天放学，土坯房的门是敞着的。我蹦蹦跳跳地喊着“爷爷”，跨进门的瞬间，却被满院子的人影绊住了脚。那些平时很少来往的面孔挤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空气里飘着烧纸的味道。我看见了只见过两次的大伯、大伯母，还有二伯、二伯母，他们跪在堂屋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却没掉几滴泪。

我拨开人群往里钻，看见爷爷和奶奶并排躺在炕上，盖着那床打了补丁的蓝布被。奶奶的手还保持着握针线的姿势，爷爷的烟袋锅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我走过去，拉拉爷爷的袖口，布料硬邦邦的，没有平时的温度。我又摇摇奶奶的手，她的手指蜷着，却再不会像往常那样回握我。

“这孩子真可怜，爹妈不在，现在连爷奶也没了。”“可不是嘛，这下成了没人要的了……”周围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过来，我却顾不上怕，只是一个劲地晃他们：“爷爷你醒醒，看看我呀！奶奶你说句话，囡囡不吵了……”

哭声刚冒头，就被大伯母尖利的嗓音劈碎了：“哭什么哭！丧门星！”她的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我吓得一哆嗦，哭得更凶了。二伯母突然踹了我一脚，“死丫头片子，再哭撕烂你的嘴！”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四个人。他们早忘了炕上的老人，唾沫横飞地吵着——“拆迁款得按人头分！”“凭什么？当初老的偏心，给你们带过孩子！”吵到最后，才像想起地上还有个我似的，开始讨论我的去处。

“我家俩小子，养不起她。”大伯母翻着白眼。

“我家也不宽裕，总不能白添张嘴。”二伯摸着烟盒，眼皮都没抬。

他们把我当块没人要的破布，踢来踢去。我看着炕上一动不动的爷爷和奶奶，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炭，突然尖叫起来：“我要爷爷！我要奶奶！你们都是坏人！我讨厌你们！”

大伯父突然给大伯母递了个眼神。下一秒，我的脸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啪”的一声，我被扇得摔在地上，嘴里腥甜的味道涌上来。我刚咧开嘴哭，她的巴掌又落下来，一下比一下重，直到我不敢再掉眼泪——眼皮肿得快睁不开，脸颊火辣辣地疼，稍微一动，疼就顺着骨头往天灵盖冲。

最后他们商量出个“好主意”：在城里给我租间小破屋，每月给一百块生活费。“毕竟是老的留下的，不养着，传出去不好听。”我听见二伯母这样说，语气像在讨论扔掉一袋垃圾。

被塞进大伯的三轮车后座时，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土坯房越来越远，爷爷种的向日葵还朝着太阳，只是再没人等我摘花盘了。车开上柏油路，两旁的房子越来越高，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我把脸贴在冰凉的车板上，强忍着眼泪往心里咽——

“爷爷奶奶，这就是你们说的大城市吗？”

“这里好冷啊，我怕……”

“我的公主裙，是不是被风吹走了？”

风从车缝里钻进来，吹得我耳朵疼，却吹不散脸上的疼，也吹不走心里那片突然塌下来的、黑漆漆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