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傍晚开始下的,淅淅沥沥,后来越下越猛,砸在夜市的塑料棚上,噼啪作响,像要把这城市最后一点烟火气都浇灭。
张蕴希在收摊时,帆布包里的零钱被汗水和雨水浸得发潮,黏在手心,像块化不开的冰。她缩着脖子往地铁站走,廉价的帆布鞋早被积水泡透,每走一步,鞋跟都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极了她此刻悲哀的心情。
感受着冰凉刺骨的雨划过脸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身边走过,心里只有止不住的悲哀。在路口等红灯时,一辆黑色宾利毫无预兆地停在了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程邵铭的脸。
七年了。
他变了太多,轮廓被精致的西装和昂贵的腕表衬得锋利,眉眼间的阴郁被一种更沉的东西取代——是上位者久居人上的淡漠,是她从未见过的疏离。
张蕴希的第一反应是躲。她猛地侧过身,想把自己藏进旁边的公交站牌阴影里,可那点阴影太小,根本遮不住她满身的狼狈。
“上车。”他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对一个收钱打工的员工下达指令。
张蕴希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尖陷进粗糙的布料里。包里是她今天卖剩的几个发夹,塑料的,亮晶晶的,是她曾经最不屑,如今却要靠这个活命的东西。她低着头,声音被雨声咬得七零八落:“不用了,程总,不顺路。”
“顺不顺路,我说了算。”
车门被他的助理从里面拉开,一股暖气混着淡淡的雪松香涌出来,和她身上的潮湿霉味形成鲜明对比。张蕴希僵在原地,看着自己裤脚沾着的泥点,忽然觉得那辆车像个精致的牢笼,而她是只配在泥里打滚的鼠蚁。只是许多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张蕴希。”程邵铭的声音沉了沉,带着点不耐,“非要我下去请你才肯上来?”
此时周围已经有路人侧目了。张蕴希咬了咬下唇,终是弯腰坐了进去。座椅是真皮的,柔软得让她无所适从,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湿淋淋的帆布包抱在怀里,生怕弄湿了那昂贵的面料。
车内很静,只有雨刮器单调的摆动声。程邵铭没看她,只是将视线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上,沉默的模样像是在想别的事。 张蕴希数着自己的心跳,终于在数到第二十三下时,他忽然开口:“你弟弟的事,我听说了。”
张蕴希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林浩又欠了赌债,这次是三十万,债主放话,明天不还,就卸他一条腿。养父母打不通林浩的电话,把所有火气都撒在了她身上,中午在她摆摊的地方又哭又闹,扯破了她两件衣服,骂她是“白眼狼”“扫把星”。
难道这些,他都知道了?
“程总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不过都是一些我自家的烂事,就不劳程总您费心了。”
“费心?”程邵铭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张蕴希,你当年要是肯跟我走,现在还会是这样的处境吗?”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猝不及防地捅进她最软的地方。
张蕴希猛地抬头看他,眼眶瞬间红了。雨水从她额前的碎发滴落,滑过脸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跟你走?”她笑出声,声音发颤,“程邵铭,你凭什么觉得我能跟你走?”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雨天。她在学校后门的小巷里堵住他,手里攥着攒了半个月伙食费买的感冒药——他前一天淋了雨,在课堂上咳嗽得厉害。可她看到的,是他被两个穿黑西装的人架着,塞进一辆陌生的轿车。
车窗摇上时,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慌乱,有不舍,还有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后来呢?后来她等了三个月,等来的只有一封匿名信,字迹潦草,说他去了国外,跟着一个有钱的亲戚,再也不会回来了。信的末尾,还附着一张他和一个陌生女孩的合照,女孩笑靥如花,挽着他的胳膊,亲密得刺眼。
那时候,她正被养父母逼着辍学,去给邻村的老光棍当媳妇,好换一笔彩礼给林浩还赌债。她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信纸被眼泪泡得发皱,最后点火烧了,灰烬混着雨水,渗进了泥土里。
“我没跟你走,是我的福气,对吧?”张蕴希看着眼前的男人,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看,你现在多好,程总,高高在上。而我……”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湿透的衣服和满是茧子的手,“我这样,不正好证明了,当年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程邵铭的脸色沉了下去,指节在膝盖上用力攥紧,泛出青白。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更冷的话:“你说得对。”
车在地铁站口停下,张蕴希几乎是逃着推开车门的。等到她刚刚站稳,身后就传来那比雨水和寒风更刺痛她的声音:“林浩的债,我会还。”
张蕴希的脚步顿住了。
“但不是白给的。”他的声音隔着雨幕追上来,带着淬了冰的嘲讽,“明早九点,到我公司来签协议。张蕴希,你该知道,我从不是做慈善的人。”
雨更大了,砸在身上,生疼,此刻她清晰地感受到还是雨水和寒风更能刺痛她。张蕴希没回头,抱着她的帆布包,一步一步走进雨里。积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里。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要她去求他,要她放下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去换取那笔能救林浩的钱。
就像七年前,她被逼到绝境时,也曾对着那辆消失的轿车,在心里卑微地祈祷过——程邵铭,能不能回头看看我?
可那时候,他没有。
现在,他回来了,却带着一身的铠甲和算计,把她最后一点念想,碾成了雨夜里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