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那句戛然而止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深水炸弹,在我心底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海啸。
**“那座礁石……小时候,我母亲……就是在那里……”**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沉重的、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过往碎片,狠狠砸在我因绝望而冰封的心湖上。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我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锁住他冷硬的侧脸。夕阳最后的余晖在他轮廓上镶了一道暗金的边,却驱不散那层骤然笼罩的、深不见底的阴霾。紧握的拳头,泛白的指节,下颌线绷紧到极致的弧度,还有那双望向黑暗大海、仿佛被吸走了所有光线的眼眸……都在无声地印证着那未尽的、残酷的真相。
空气凝固了。露台上只剩下海风穿过棕榈叶的呜咽,和他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那碗早已凉透的白粥,孤零零地放在小圆桌上,像一个被遗忘的祭品。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翻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愤怒?似乎被这沉重的秘密冲淡了。恐惧?依旧存在,但掺杂了新的、名为“理解”的苦涩。原来,那座冰冷的礁石,那片翻涌的海水,对他而言,是吞噬了至亲的深渊,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烙印。所以,他看到我“掉下去”的瞬间,才会爆发出那种撕裂般的暴怒和恐慌?那不是对“资产”受损的愤怒,而是深埋在骨血里、被意外触发的、对“失去”的原始恐惧?
这个认知,像一把带着倒刺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冰封的心防。疼,带着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悸动。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安慰?我们之间隔着冰冷的协议和囚笼,任何安慰都显得虚伪可笑。质问?那沉重的过往,我有什么资格去触碰?
最终,我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蜷缩进毯子里,将脸更深地埋进去。毯子隔绝了微凉的夜风,却隔绝不了心底那片被搅动的、混乱的冰洋。那份《补充协议》的冰冷枷锁,似乎第一次,沾染上了一丝沉重的人性阴影,变得不那么纯粹可憎,却更加复杂难言。
陆沉舟没有再说话。他像一尊凝固在暮色里的石像,沉默地坐在那里,直到夜色彻底吞没了露台,才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动那碗凉粥,只是无声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那晚之后,无形的壁垒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松动。并非温情,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寂。
《补充协议》的条款依旧如铁律般执行。安保依旧守在窗外,通讯依旧被切断,活动范围依旧狭窄。每日五根烤肠的“俸禄”准时送达,堆在床头柜上,像沉默的证人。但我能感觉到,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陆沉舟没有再踏入我的房间,但他出现的频率,似乎高了一些。
有时是在我蜷在露台躺椅上发呆时,他会端着一杯咖啡,站在稍远一点的露台边缘,同样沉默地望着大海。没有交流,只是存在。他身上那种纯粹的、掌控一切的冰冷气场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倦意的疏离。
有时是在晚餐时间。我的晚餐依旧在卧室,但他的那份,偶尔会被佣人端到隔壁的小起居室(和我卧室相连)。隔着一道虚掩的门,我能听到他翻阅文件时纸张的轻微声响,或者助理低声汇报工作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命令式的冰冷,偶尔会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最明显的变化,是“陪老板散步”这项酷刑。
傍晚时分,女佣依旧会准时提醒。我依旧磨磨蹭蹭地穿上外套(不再是烤肠战袍,换成了普通的舒适衣物)。走出别墅门,陆沉舟已经等在那里。
他没有走在我前面。而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等我走出来,然后……并肩而行。
不再是押送,更像是一种……沉默的陪伴?
步伐依旧不快不慢。他依旧很少说话,目光落在前方的小径或远处的海平线。但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淡了许多。空气不再是凝固的冰块,而是一种带着海风咸湿的、沉滞的安静。
我走在他身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混合着淡淡的烟草气息(他似乎抽烟比以前多了)。偶尔,海风吹起他的衣角,会不经意地拂过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体温的触感,又迅速消失。
沉默依旧令人压抑,但不再充满敌意。更像两个背负着各自沉重过往和现实枷锁的人,在有限的空间里,维持着一种脆弱而诡异的和平。
我开始在散步时,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观察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观察他偶尔望向礁石方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下的阴翳。那个冷酷无情的资本家形象,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那个被童年阴影和现实重担压得疲惫不堪的男人。
这种观察,像一种无声的探索,也像一种缓慢的解冻剂。心头的冰层,在那沉重的秘密和这诡异的并肩中,悄然融化着,露出底下被冰封已久的、属于“林晚晚”的感知——困惑,好奇,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悸动?
**变化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天空阴沉得厉害,厚重的铅云低垂,压在海面上。海风变得狂暴,带着咸腥的水汽,卷起花园里的落叶,发出呜呜的呼啸。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散步依旧进行。我和陆沉舟并肩走在通往礁石观景台的小径上(这是最远允许的范围)。风很大,吹得我的外套猎猎作响,头发胡乱飞舞。陆沉舟的西装外套也被风鼓起,他微微蹙着眉,步伐却依旧沉稳。
就在我们走到观景台边缘,那片开阔地直面着越来越汹涌的墨蓝色大海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劈开!惨白刺目的电光瞬间撕裂了阴沉的天幕,将整个礁石区和我们两人映照得一片煞白!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一瞬间!
一只滚烫的、带着巨大力量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我骨头生疼!
我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撞进一个坚硬而滚烫的胸膛!
“唔!” 我的鼻子狠狠撞在他胸前坚硬的肌肉上,酸疼得眼泪瞬间涌出。浓烈的、属于陆沉舟的、清冽又带着一丝烟草和汗意的气息,瞬间将我完全包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惨白的闪电还在天边残留着光痕,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耳畔轰鸣。狂风卷着冰冷的海水腥气,抽打在身上。
而我,被陆沉舟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死死地禁锢在怀里。他的手臂如同钢铁般环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如同密集的战鼓,透过薄薄的衣料,沉重而狂野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和身体。
**噗通!噗通!噗通!**
那心跳声,快得惊人,充满了原始的、未加掩饰的惊悸和……恐慌?
不是命令。
不是禁锢。
是纯粹的下意识反应!
是深埋在骨血里、被那声惊雷瞬间引爆的、对“失去”的极度恐惧!是那片冰冷礁石和墨蓝海水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噩梦回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僵硬地被他锁在怀里。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感受着那失控般的心跳。手腕上的剧痛和鼻尖的酸疼,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带着绝对力量和脆弱恐慌的拥抱覆盖了。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风声、雷声、海浪的咆哮,和他那如同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然后,仿佛意识回笼。
陆沉舟的身体猛地僵住!环住我的手臂如同被烫到般,瞬间松开了力道!攥着我手腕的手也猛地抽回!
他像推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将我狠狠地从他怀里推开!
我踉跄着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陆沉舟站在狂风里,脸色煞白,比刚才的闪电还要惨白。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错愕?是被撞破脆弱后的狼狈?是深不见底的羞愤?还有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慌!所有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依旧剧烈起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受伤的、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带着一身狂暴未散的气息和狼狈不堪的脆弱,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进了越来越大的风雨中!背影迅速被昏暗的天色和狂舞的雨丝吞没。
露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越来越猛烈的狂风暴雨前,手腕上残留着他滚烫的指痕,鼻尖萦绕着他霸道的气息,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那失控的心跳……
咸鱼的心湖,彻底被这猝不及防的雷声、拥抱和逃离,搅得天翻地覆。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滚烫的、名为悸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