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雨水顺着青灰色的瓦片滴落,在四合院的天井里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金佳勉踢开脚边的碎石,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山间的雾气已经漫到了院外,把整座老宅包裹得活像一口棺材。
“别愣着了,快进来给你姥姥磕头。”陈香推了一把女儿的后背,声音压得很低。金佳勉撇撇嘴,跟着母亲走进堂屋。棺材就停在那里,黑漆漆的棺木上凝着水珠,像死人在流汗。
崔华悦躲在陈梅身后,手指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
昨天下了整整一晚上的雨,直到第二天也还是阴沉沉的,像是老天爷还没有下尽兴。
她今天特意换了条素色连衣裙,却在这阴冷的老宅里冻得直打哆嗦。“妈妈,姥姥是怎么……”
“嘘。”陈梅竖起手指,目光飘向棺材旁那个佝偻的身影。陈金凤正机械地往火盆里扔纸钱,灰白的发髻上别着朵陈旧的白花。她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姥爷在世时,一家人和她的关系还算亲密,可自打姥爷死后便不怎么来往了。
火苗舔舐着黄纸,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金佳勉跪在蒲团上,敷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她注意到供桌上的糕点。绿豆糕被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每一块都被咬去一个小角,齿痕细密得像……婴儿的牙印。
“你们住西厢房。”陈金凤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东边不许去。”她枯枝般的手指指向院子里那扇斑驳的木门,门上挂着铜锁,铜锁上缠着几圈红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迹。
山上又阴又湿,食物都像是旧了般的带了一股不好闻的味道。老宅的灯泡瓦数很低,所有人的脸都泛着诡异的青黄色。
金佳勉此时正戳着碗里的米饭,听见院里有“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门板。
“是阿黄。”陈金凤抬头冲着门外喊,“不许挠门!小心把你扔出去!”
“妈妈我想喝水。”崔华悦紧紧挨着陈梅。
“自己去厨房的水缸里舀一瓢。”
崔华悦走到厨房,突然“啊”地轻叫一声。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厨房的碗柜里,五副碗筷旁边赫然摆着第六只小瓷碗,碗底还残留着奶白色的糊状物。
“姑奶奶,这是……”
陈香“啪”地放下筷子:“小孩子别多问。”她的指甲甚至都要在桌面上刮出几道白痕,眼睛也死死盯着那只碗,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入夜后,山里的温度骤降,原本盖着正合时的被子,在此刻显得有些单薄。金佳勉和崔华悦挤在一张雕花木床上,被子潮乎乎的带着霉味。崔华悦把自己裹成蚕蛹,只露出两只眼睛:“佳勉,你听见什么声音没?”
“听见了,应该是风声吧。”金佳勉背对着她,心里却一阵发毛。那声音根本就不是风,而是某种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从天花板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凌晨三点十七分,院里的黄狗突然狂吠起来。不是普通的狗叫,而是那种遇到天敌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带着颤音的呜咽。本就被尿弄醒,正在挣扎要不要去上厕所的金佳勉一骨碌爬起来,赤脚踩到地板上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木质地板湿漉漉的,沾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粘稠液体。
“怎么了?”崔华悦带着哭腔问。
金佳勉没回答。她轻轻拨开窗帘的一角,院里的景象让她胃部痉挛;老黄狗正对着东厢房的方向龇牙咧嘴,狗毛全部炸开,前爪在地上刨出深深的沟壑。而东厢房的屋顶上,蹲着一个黑影。
那绝对不是猫或者鸟。它的轮廓像个三四岁的孩童,但脑袋大得不成比例,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后扭转着。当它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时,金佳勉才终于看清了它的嘴——没有嘴唇,两排细密的牙齿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沾着黏液的反光。
“这是什么声音?”崔华悦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窗边传来金佳勉僵硬的回答:“不知道。”
就在这时,院子里又响起另一种声音。
“啊啊啊”的低吟,像是有人被掐住脖子时发出的喘息。声音贴着地面移动,伴随着“啪嗒啪嗒”的拍打声,可惜天太黑了,金佳勉放下窗帘,认真的听着……
崔华悦突然从床上跑下来,死死抓住金佳勉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金佳勉顺着她惊恐的视线看去,门缝下慢慢伸进来一只青白色的小手,五指张开又蜷缩,在门槛上留下五个带着奶渍的指印。
“它……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崔华悦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睡衣前襟湿了一片。金佳勉想叫,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水泥封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门外的东西似乎察觉到她们的恐惧。“咕咕”声突然变成了尖锐的啼哭,那只小手也开始疯狂地抓挠着门板,木屑簌簌落下。在潮湿的环境里,金佳勉隐约闻到一股突然闯入的,原本不属于这里的腐臭味,像是放坏的牛奶混合着尸体的气息。
“滚开!”陈香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手里举着个铜盆猛敲。刺耳的金属声里,抓挠声戛然而止。等金佳勉再看向门缝时,那只小手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五道泛着腥光的黏液痕迹。
这个寒凉的夜晚格外的难熬,金佳勉蜷重新缩回被子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潮湿的寒气从老宅的每一个缝隙渗进来,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悄悄抚过她的脊背。窗外,山风呜咽着掠过树梢,枯枝在风中摇晃,投下的影子如同扭曲的手指,在纸窗上抓挠。
崔华悦紧紧挨着她,呼吸急促而紊乱。
“佳勉……”她的声音细若蚊鸣,“你听见了吗?”
金佳勉屏住呼吸。
黑暗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天亮后,所有人都假装昨夜无事发生。只有陈金凤跪在东厢房门口烧纸,嘴里念念有词。金佳勉却注意到老太太干瘪的手腕上新增了几道抓痕,像是被什么小动物挠的。
“三姨,姥姥是不是……”金佳勉和陈梅一起整理遗物时,终于忍不住开口。
陈梅的手停在半空。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下,压着块褪色的红布。金佳勉凑过去,看清那是件婴儿的肚兜,布料上歪歪扭扭绣着“陈二女”三个大字。
“这是你姥姥的第二个孩子。”陈梅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出生五天就……”她的手指抚过肚兜内衬,那里缝着一张泛黄的纸条。金佳勉眯起眼睛,辨认出几行小字:
“陈二女,五日夭,夜啼而亡,无名无坟。公婆说女娃不值当埋山上,就埋在东屋地下……夜里老听见她哭,怪我奶水不够……1963年腊月记”
日记本“啪”地合上。陈梅的脸色比棺材里的姥姥还要苍白:“别让你妈看见这个。”
午饭后,金佳勉发现崔华悦不见了。她在古井边找到了表妹——女孩正趴在井沿上,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崔华悦!”金佳勉冲过去拽她,却听见崔华悦梦呓般的声音:“井里有东西在叫我……”
金佳勉强行把表妹拖离井口,余光却瞥见井水突然翻涌起来。浑浊的水面下,一团黑色毛发缓缓浮起,中间包裹着个拳头大小的、白森森的物体,那分明是婴儿的头骨,空洞的眼窝里爬满了水蛭。
最恐怖的是,头骨的嘴里叼着一片布料,正是姥姥常穿的那件蓝布衫的衣角。
“啊啊啊啊啊!”崔华悦的尖叫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金佳勉拖着瘫软的表妹往回跑,却发现院里的歪脖槐树不对劲!枯死的枝干上,不知何时开满了惨白的小花。每朵花的花蕊里,都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乳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