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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画栋飞檐误千年

青杏掷东风

雨下得疯了。

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千年的尘灰,狠狠砸在保国寺大殿残破的瓦檐上,又汇成浑浊的水流,顺着朽烂的斗拱往下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木头深层的朽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时间本身的沉重与潮湿。

韩汐踩着临时搭建的、嘎吱作响的木架,几乎悬在半空。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防水工装,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她仰着头,脖颈因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酸痛僵硬,目光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锁在头顶那片结构繁复、色彩剥落的藻井深处。

那里,在一片旋子莲花图案的中央,深藏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它并非装饰,更像一个古老机关的核心枢纽。殿内幽暗,只有几盏强力应急灯惨白的光束刺破雨幕和黑暗,勉强照亮那个角落。雨水正从藻井结构的缝隙里渗漏下来,形成细细的水线,滴落在下方蒙着塑料布的珍贵壁画上。每一滴水落下的声音,都像敲在韩汐紧绷的神经上。

“小韩!太危险了!先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下方传来同事老王嘶哑的喊声,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掉大半。

韩汐没应。她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右臂。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臂,指尖在湿滑冰冷的木雕缝隙间艰难摸索。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胳膊倒灌进衣袖,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她需要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才能触碰到那面铜镜边缘一个微小的、几乎被污垢填平的凸起——那是她和导师研究了几个月残破图纸后推测出的复位机关。

近了……更近了……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和细微的凸起纹路。

就是这里!

她屏住呼吸,凝聚起全身仅存的热量和力气,用尽巧劲,指尖猛地向下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响,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诡异地穿透了韩汐的耳膜。

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吸力凭空而生!那面原本模糊不清的铜镜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仿佛来自洪荒的炽烈白光!光芒如有实质,瞬间将她吞噬。韩汐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向上扯去,轻飘飘地失去了所有重量,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那白光彻底撕碎、融化。

所有的声音——狂暴的雨声、老王的惊呼、木架的呻吟——瞬间远去,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纯粹的白噪音死寂。

……

意识像沉在冰冷幽深的水底,缓慢地、挣扎着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褥,温暖妥帖地承托着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清雅的淡香,丝丝缕缕,像是初春绽放的兰,又带着点雨后青竹的微涩,与她记忆中那浓重的朽木和土腥气截然不同。

韩汐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柔和,是从雕花窗棂外透进来的天光。映入眼帘的,是垂挂的、如水波般流淌的烟紫色鲛绡帐幔,帐顶用银线细细绣着缠枝莲纹。帐子外,隐约可见一张造型典雅、线条流畅的紫檀木梳妆台,上面似乎摆放着许多精巧的物件。

她猛地坐起身!

锦被滑落,露出身上一袭柔软光滑的月白色丝绸中衣,宽大的袖口和衣襟边缘,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细密的、她从未见过的缠枝花纹。这不是她的衣服!更不是那个漏雨的工地工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几乎是扑下床榻,赤着脚踩在冰凉却温润的、某种深色木料铺就的地板上,几步冲到那张梳妆台前。

台上,一面镶嵌着螺钿、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圆形铜镜,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

韩汐的呼吸骤然停滞。

镜中的容颜,与她有九成九的相似。一样的眉眼轮廓,一样的唇形。只是,这张脸更年轻,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白皙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乌黑的长发如云般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精致得毫无瑕疵,带着一种不谙世事、被娇养呵护出的纯净与娇憨。

唯一的不同,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现代人韩汐的震惊与茫然,与这张稚嫩脸庞格格不入。

“汐儿!我的儿!你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浓浓惊喜和哭腔的女声从门口传来。韩汐猛地回头。

一位穿着靛青色缠枝莲纹对襟长褙子的妇人,由两个丫鬟搀扶着,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温婉秀丽,此刻却眼圈通红,泪光盈盈。她几步上前,一把将还僵立在镜前的韩汐紧紧搂进怀里。

“吓死娘亲了!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那秋千架摔下来,昏睡了一天一夜,娘亲的心都要碎了!”妇人——穆笙,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温暖的手掌不住地摩挲着韩汐的后背。

韩汐僵硬地被抱着,鼻尖是妇人身上温暖的馨香,脑子里却一片混乱的空白。秋千架?摔下来?娘亲?

“好了好了,笙娘,莫要再哭,孩子刚醒,莫要惊着她。”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响起。

门口又走进来一位身着深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眼神里透着关切,正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当朝户部侍郎韩诏。他身后跟着一位提着药箱、留着山羊胡须的老大夫。

韩汐被穆笙扶着坐回床边。老大夫上前,仔细地为她把脉,翻看眼睑。韩诏则站在一旁,温言道:“醒了便好。下次玩耍需得小心些,莫再让你母亲如此担惊受怕。”语气虽是责备,却掩不住浓浓的慈爱。

“小姐脉象已平稳,只是受惊过度,神魂稍有不固,需静养些时日,辅以安神定志的汤药即可。”老大夫诊完脉,恭敬地回禀。

穆笙这才稍稍放下心,一边用手帕拭泪,一边吩咐丫鬟:“快,去给小姐端那温着的燕窝粥来,清淡些的。”

丫鬟应声退下。穆笙拉着韩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担忧和庆幸的话。韩诏则坐在一旁的紫檀圈椅上,看着女儿,目光温和。屋内的气氛,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温馨与浓浓的、几乎要将韩汐溺毙的宠溺。

韩汐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母亲摆弄着,一口一口喂下香甜软糯的燕窝粥。她努力地消化着这一切——韩府千金、韩诏、穆笙、摔下秋千昏厥……还有镜中那张年轻美丽却陌生的脸。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滋长:她,韩汐,一个靠奖学金和打工才读完建筑系的孤儿,修复古建筑时触动了机关,然后……穿越了?灵魂进入了这个同样叫韩汐的宋朝官家小姐身体里?

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连那碗温热的粥都暖不了分毫。

几日后,韩汐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精神依旧恹恹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被穆笙理解为惊吓后的虚弱。韩府上下对她呵护备至,连走路都恨不得替她抬着,生怕这位千娇百贵的独女再磕着碰着。

午后,韩诏下朝归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径直来到韩汐所在的、布置得如同小型花园的精巧暖阁。

暖阁里,韩汐正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芍药。阳光透过窗纱,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穿着樱草色绣折枝玉兰的春衫,系着月白色的百褶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簪着一支点翠的蝴蝶簪子。这副躯壳的美貌,在精心的装扮下,更是焕发出惊人的光彩,只是那双明眸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迷茫。

“汐儿,”韩诏走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从袖中取出一卷制作精良的绢帛,“看看这个。”

韩汐回过神,接过绢帛展开。触手是细腻的丝织品,上面用墨色和朱砂清晰地写着几行字。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繁体字迹。大意是:逸亲王景逸,欲在府邸西苑修筑一座别院,要求“纳山水之胜,得造化之奇,迥异凡俗”。特此广征天下能工巧匠,呈递图样,择优选用。

“逸亲王?”韩汐下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韩诏捋着短须,点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正是。这位王爷,年岁虽轻,却极有主见,眼光也高得很。寻常亭台楼阁入不了他的眼。此次征召,规格极高,连工部几位老供奉都跃跃欲试。爹想着,你素日也爱描摹些花样子,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开开眼界也是好的。”他话语温和,显然并未指望女儿真能参与这等大事,只是当作一件新奇趣闻与她分享。

韩汐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绢帛上“迥异凡俗”四个字上。一股沉寂了许久的、属于建筑师韩汐的灵魂深处的火焰,被这四个字猛地点燃了。图纸、空间、结构、光影……那些熟悉的、构成她生命核心的东西,如同被封印的记忆,轰然冲破了这具躯壳带来的所有不适和隔阂。她几乎能听到血液重新奔流的声音!

“爹,”她抬起头,眼中的迷茫被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女儿想去看看。”

韩诏有些意外女儿眼中突然燃起的热切,只当是小孩子对热闹的好奇,便笑着应允:“也好。后日便是初选呈递草图的日子,就在逸亲王府西苑的听雨轩。爹让人备好车马,多带几个丫鬟婆子跟着你便是。记住,只许看,莫要多言,王府规矩大。”

两天后,逸亲王府西苑。

这并非正式的选拔大殿,只是一处临水的轩阁,用作初步筛选草图。饶是如此,轩阁内外也已聚集了不少人。有须发皆白、气度沉稳的老者,那是工部的资深供奉;有衣着简朴、目光精明的中年人,显然是民间的高手匠人;还有几个衣着华贵、神态倨傲的年轻公子哥儿,大约是勋贵子弟,想来碰碰运气,或只为在亲王面前露个脸。

气氛肃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竞争感。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或敬畏或期待地投向轩阁主位。

韩汐被两个伶俐的丫鬟小心地护在人群外围,靠近一处爬满藤萝的廊柱旁。她穿着新做的鹅黄色衫裙,披着薄薄的莲青色披风,脸上薄施脂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只是来开眼界的高门贵女。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却透过人群的缝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轩阁内的陈设和那些等待呈递草图的人。心跳得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

一阵轻微的骚动传来。

主位上的人到了。

韩汐的心猛地提了一下,下意识地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轩阁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占据。来人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并非正式的亲王蟒袍,但那玄色衣料在光线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衣襟和广袖边缘,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而威严的螭龙纹。腰间束着玉带,佩着一枚色泽温润的螭龙玉佩。他步伐从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与疏离,径直走向主位。

这便是逸亲王,景逸。

韩汐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而冷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廓的形状极其好看,瞳孔的颜色却异常深邃,如同寒潭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他神色淡漠,看不出情绪,只在坐下时,目光随意地扫过下方肃立的人群。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他并未说话,只是微微抬手示意。旁边侍立的内官立刻会意,唱喏道:“呈图——!”

筛选开始了。匠人们按顺序上前,恭敬地展开自己的草图,紧张地陈述构思。有描绘巍峨楼阁的,有堆砌奇花异石的,有模仿江南园林的……工部供奉的方案最为规整严谨,民间匠人则偶有奇思妙想。景逸始终端坐,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紫檀木的扶手上,指尖偶尔会轻轻敲击一下,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他听得认真,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极少有波动,只有极偶尔,会在某个过于平庸或过于离谱的构思被呈上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

韩汐藏在廊柱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地看着。她看着那些被呈上的图纸,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各种现代建筑的空间理念、结构手法、光影运用……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她胸中激荡,几乎要破体而出。她的手悄悄在宽大的袖子里握紧,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想要立刻冲上去,用图纸震撼所有人的念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突然,毫无预兆地,轩阁主位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倏然抬起!

目光精准地越过了前面所有躬身等待的人,像两道无形的冰锥,直直地射向韩汐藏身的廊柱方向!

韩汐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让她手脚冰凉。被发现了?怎么可能?她明明藏得很好!是因为她看得太久太专注了?

那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极短的一瞬。景逸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过庭院角落的一株花树。

就在韩汐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几乎要控制不住转身逃跑的瞬间,景逸动了。

他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抬了起来,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竟捻着一枚青翠欲滴、表皮还带着一层薄薄绒毛的杏子。那青杏在他玉白的指尖,显得格外新鲜脆嫩。

他的手腕极其随意地一扬。

那枚小小的青杏,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优美的弧线,带着轻微的破空声,越过前面几个匠人的头顶,不偏不倚,朝着廊柱阴影下的韩汐飞来!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与……促狭?

韩汐完全是下意识地,慌忙伸手去接。那枚小小的、带着体温的青杏,便稳稳地落入了她微凉的手心。青涩的果香瞬间钻入鼻端。

与此同时,一个清冷如玉磬相击、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慵懒磁性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瞬间陷入死寂的听雨轩:

“躲雨的那位,”景逸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似乎还停留在韩汐仓皇失措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图纸若画得比这果子酸,便不必递了。”

话音落下,整个听雨轩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愕、好奇、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廊柱下那个捧着青杏、面颊瞬间飞起红霞的鹅黄衫少女身上。

韩汐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得滚烫。她握着那枚仿佛还带着对方指尖温度的青杏,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酸?他说她的图纸会酸?还是……只是在说这青杏?那目光,那语气,那精准抛来的果子……这算什么?警告?戏弄?还是……某种别开生面的“邀请”?

她下意识地抬头,想从那高高在上的亲王脸上寻找答案。然而,景逸却已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和随手一抛从未发生过。他重新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姿态,指尖随意地敲了敲扶手,内官立刻会意,扬声打破了死寂: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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