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青杏，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韩汐手心，也烫在她脸上。周遭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惊愕、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甚至能听到细微的抽气声和压抑的议论。
“韩侍郎家的千金？”
“闺阁女儿，怎敢来这种地方……”
“王爷这是……何意？”
韩汐只觉得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耳朵嗡嗡作响。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遮住了眼中翻涌的羞愤与一股被激起的、近乎偏执的倔强。酸？图纸会酸？他凭什么！就凭这随手一掷的青杏，和那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漩涡。但就在脚尖挪动的刹那，一股更强烈的情绪死死攫住了她——那是属于建筑师韩汐的尊严！前世孤儿院里啃着冷馒头画图，工地烈日下测量放线，熬夜赶方案被导师骂得狗血淋头……多少次跌倒，她都是咬着牙爬起来的。如今，被一个古人，用一枚果子，轻飘飘地否定？
不！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庭院草木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奇迹般地压下了翻滚的心绪。再抬眸时，眼中残余的水光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明亮取代。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主位上那位始作俑者，只是紧紧攥着那枚青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她挺直了纤细却骤然绷紧的脊背，像一株在疾风中骤然扎根的小树，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一步步，退出了听雨轩。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羞耻上，也踏在熊熊燃起的斗志上。
回府的马车上，丫鬟云岫和雨霏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家小姐的脸色。小姐自王府出来，便一语不发，只紧紧攥着拳头，指缝间隐约可见一点青翠。那张平日里如春花般娇艳的脸，此刻却绷得紧紧的，下颌线条透着一股她们从未见过的冷硬。
“小姐……”云岫试探着开口，声音细若蚊呐。
“回府，备纸墨。”韩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没有解释，没有抱怨，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接下来的日子，韩府西厢那间原本用作绣房、布置得精巧雅致的暖阁，彻底变了模样。
昂贵的澄心堂纸、细腻的徽墨、精致的紫毫笔，被韩汐毫不客气地堆满了原本摆放着绣架和花绷的紫檀长案。她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只留下云岫在外间守着，严令任何人打扰。
穆笙忧心忡忡地来过几次，透过门缝，只看到女儿伏在案前，背影专注得近乎僵硬，纤细的手指上沾染了浓黑的墨迹，甚至脸颊上也蹭了一道墨痕，她却浑然不觉。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执拗，让穆笙既心疼又莫名地不敢打扰。
“汐儿这是……”穆笙拉着韩诏的袖子，满眼忧虑。
韩诏捋着短须，看着紧闭的房门，目光深沉：“随她去吧。逸亲王……行事向来出人意表。那枚青杏，未必是坏事。”他隐隐觉得，女儿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一掷彻底点燃了。
门内，韩汐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挫败。
她低估了时代的鸿沟。
习惯了电脑建模、CAD精准线条、3D渲染的现代建筑师，面对原始的毛笔、墨锭和宣纸，笨拙得像刚学步的孩童。线条？她试图勾勒一个大胆的悬挑结构，落笔却歪歪扭扭，粗如蚯蚓。比例？没有精准的尺规，全凭目测，画出来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别扭。透视？她试图引入一点现代的立体感，结果在纸上呈现的，却像一堆混乱的几何体堆积，连她自己看了都皱眉。
“啪！”一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被她狠狠摔在纸上，墨汁四溅，瞬间污了一大片精心描绘的轮廓。韩汐看着那团刺眼的墨污，一股强烈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她。她颓然跌坐在绣墩上，双手插进发间，指缝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
现代的理念，先进的构想，在这原始的载体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引以为傲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空中楼阁。景逸那双深邃淡漠、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带着无声的嘲弄。
酸？也许在他眼里，她此刻的挣扎，比那青杏还要酸涩百倍。
不行！不能认输！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桌案。视线掠过那枚被她放在案头笔洗旁、已有些微蔫的青杏时，微微一顿。那青翠的颜色，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工具不行，就改变思路！不能追求绝对的精准，那就抓住核心——意境！空间感！那“迥异凡俗”的诉求！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雪白的澄心堂纸。不再执着于精确的线条和结构细节，而是凝神回忆着王府西苑那片临水的地势，回忆着保国寺藻井那精妙绝伦的空间分割与光影韵律。她摒弃了繁复的斗拱、死板的对称，将现代建筑中流动的空间、模糊的边界、光影的戏剧性效果，与宋代建筑本身的典雅线条、借景手法相融合。
这一次，落笔不再犹豫。线条依旧带着生涩，却多了几分写意的洒脱。她大胆地留白，用浓淡不同的墨色渲染出空间的层次和光影的变幻。一座前所未有的建筑雏形，开始在纸上艰难地、却顽强地生长：它不是孤立的楼阁，而是与山水对话的有机体；它摒弃了厚重的围墙，代之以通透的柱列和轻巧的飞檐；它引入了曲折的水道，让建筑仿佛漂浮于水上；更重要的是，在核心区域，她借鉴了藻井的穹顶理念，设计了一个巨大的、由纤细木构交织而成的透明顶盖，如同将一片凝固的天光引入室内……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也顾不上了。眼中只有那逐渐在纸上成形的、带着她全部心血与反骨的作品。饿了，胡乱塞几口云岫悄悄送进来的点心；困极了，就伏在案上小憩片刻。
三日，整整三日，暖阁的门几乎未曾开启。当韩汐终于放下笔，揉着酸胀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时，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她看着案上那幅墨迹淋漓、线条狂放却又蕴含着奇异韵律与空间美感的图纸，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底是浓重的疲惫，却也燃烧着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
图纸完成了。带着现代的灵魂，裹挟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沾染着三日不眠不休的墨香与……汗味。
她小心翼翼地卷起图纸，用一根丝带系好。那枚已经不再新鲜的青杏，被她用一方干净的素帕仔细包好，揣入怀中。然后，她推开紧闭了三日的暖阁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香。守在门外、眼圈乌黑的云岫和雨霏惊喜地迎上来。
“小姐！”
“备车，”韩汐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去逸亲王府，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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