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亲王府递图的偏厅,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浮动着陈年木料与新墨混合的气息。管事的内官身着深青色袍服,面容刻板,接过韩汐递上的卷轴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公事公办地在一本厚厚的名册上记下“韩氏”二字,便将卷轴随手搁在身后堆积如山的图卷之上。
那卷凝聚了韩汐三日心血,浸染着墨香、汗气与孤勇的图纸,瞬间淹没在无数或华丽或朴拙的卷轴之中,毫不起眼。
韩汐心头微微一沉。她攥了攥袖中素帕包裹的那枚青杏,指尖触到它微凉的表皮。那管事漠然的态度,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一路积蓄的几分热度。她沉默地退出偏厅,站在王府朱漆大门外高高的台阶下,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骤然升起的一丝凉意与茫然。
图纸已递,接下来,便是渺茫的等待。她又能如何?难道真像寻常闺秀般,在深闺中绣花扑蝶,静候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回音?
“小姐,回府吧?”云岫轻声提醒,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韩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丝茫然已被压下,只余一片沉静的、近乎固执的等待。她轻轻摇头,目光投向王府那巍峨森严的门楣,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朱漆与高墙,看清她图纸的命运。
“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大半日。日头西斜,将王府门前的石狮影子拉得老长。递图的匠人或志得意满,或垂头丧气,陆续进出。偏厅管事那扇小窗开了又关,始终未再响起“韩氏”之名。
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韩汐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登车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从王府内传来,打破了偏厅惯有的沉闷秩序。
只见两名身着王府低级内侍服饰的少年,神色慌张地从内苑方向跑向偏厅。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对那管事道:“快!快寻!王爷要寻方才送来的、那卷……那卷墨色最浓、纸边有些微卷、看着最……最不像样的图卷!”
管事刻板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愕然:“哪卷?今日递上来的图卷何其多……”
“哎呀!”另一名小内侍急得跺脚,“就是那卷!画得……画得像个狂生醉酒泼墨似的!王爷在书房里发了雷霆,将几位老供奉呈的图都掷了,独独要寻那卷!”
墨色最浓?纸边微卷?最不像样?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韩汐心头的阴霾!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脸颊和耳根!是她的图!一定是她的!
管事这才慌忙转身,在那堆得小山般的图纸中一通翻找。很快,他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边缘因韩汐用力过度而有些微皱、墨色晕染处甚至透到了纸背的卷轴抽了出来,犹疑地递给小内侍。
“是……是这个?”
“对对对!就是它!”小内侍如获至宝,一把抢过,也顾不上仪态,捧着那卷“狂生泼墨”之作,转身便向内苑狂奔而去,留下偏厅内外一片愕然死寂,以及台阶下,韩汐骤然急促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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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深处,景逸的书房名为“澄观堂”,却无半分澄澈观心之意。
地上散落着几卷被粗暴掷下的图纸,有的描绘着巍峨楼阁,有的堆砌着奇峰异石,无一不是工笔精细,却都带着一股陈腐的匠气。几位须发皆白、身着工部供奉官服的老者垂手侍立一旁,面色惨白,大气不敢出。
景逸并未看他们。他背对着众人,站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前,身姿挺拔如孤峰。窗外暮色渐浓,将他玄色的身影镀上一层冷硬的边。书房里只闻他指尖轻轻敲击案面的声音,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沉滞得令人窒息。
方才,他不过随意翻看了几卷被供奉们推崇备至的“佳作”。雕梁画栋,极尽繁复?不过是前人堆砌的朽木!移步换景,堆山叠石?不过是拙劣的模仿!他要的是“迥异凡俗”,是“造化之奇”!呈上来的,却全是些裹在锦绣里的陈年腐肉!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与失望在胸中翻腾,几乎要破腔而出。就在他即将拂袖,下令将这些废物连同供奉们一并轰出去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了案角那堆尚未批阅、被随意搁置的“杂卷”。
其中一卷,纸色微黄,边缘毛糙微卷,在一堆装裱精致的图卷中显得格外落魄潦草。卷轴没有系带,只用一根素色丝绦随意绑着,甚至露出了内里浓重得几乎要透出纸背的墨痕一角。
那墨色,浓得近乎蛮横,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原始的生命力。
鬼使神差地,景逸伸出了手。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边,与之前那些光滑细密的贡纸截然不同。他解开了那根素绦。
卷轴无声地滑开。
瞬间,景逸的动作凝固了。
没有工笔描摹的亭台楼阁,没有精心布置的假山花木。闯入眼帘的,是纵横交错的墨线!粗犷、凌厉、甚至带着几分生涩的狂放!它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延伸、转折、悬挑、缠绕!
这……是什么?
景逸的眉头倏然紧锁,深邃的眼底第一次翻涌起剧烈的惊涛骇浪!不是愤怒,不是鄙夷,是一种被强烈冲击后的、纯粹的震动!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钉死在图纸上。那狂放的线条在他眼中逐渐清晰,勾勒出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空间形态——
临水的台基并非方正死板,而是如同被水流自然冲刷出的滩涂,几根形态奇异的粗大木柱斜斜插入水岸,支撑起一片悬空于水面之上的广阔平台。没有封闭的墙壁,只有疏密有致的细柱列阵,如同森林。飞檐不再是规整的弧线,而是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锐利地刺向虚空,仿佛要撕裂这片暮色。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建筑的核心,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纤细如发丝却又充满力道的木构交织而成的穹顶,如同倒扣的天网,又似凝固的星轨,笼罩着下方一片开阔的空间!图纸上大片的留白被浓淡不一的墨色渲染,暗示着光影在这奇异空间中的流动与变幻。
这不是建筑!这是……一场风暴!一场将空间、光影、力量揉碎了再重铸的风暴!它摒弃了一切陈规,无视一切法度,只执着地追逐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势”——与山水对话之势,与光共舞之势,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直指本源的、野性磅礴的生命之势!
“荒诞!”一个老供奉终于忍不住,看着王爷凝滞的背影和地上被弃若敝履的“佳作”,痛心疾首地低呼出声,“简直是狂徒涂鸦!有违伦常!有悖营造法式!王爷,此等邪图,断不可……”
“闭嘴!”
景逸猛地回身,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凛冽寒意,瞬间将那老供奉后面的话冻僵在喉咙里。他深邃的眼眸扫过地上散落的“佳作”,又落回手中那卷狂放的图纸,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却又带着奇异兴味的弧度。
“法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墨线,感受着那粗糙纸面下蕴含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力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本王要的,正是这无法无天。”
他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众人,目光再次落回图纸一角,那用同样狂放笔触写就的两个小字——韩汐。
韩汐?
景逸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微微一顿。那个藏在廊柱阴影下,被他随手掷了一枚青杏,羞愤倔强离去的鹅黄衫少女……是她?
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掠过。惊异?玩味?抑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撼动后的慎重?
他忽然抬眸,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传令。取一枚新鲜的青杏来。”
“要最青,最脆的。”
“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