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观堂内的死寂,是被一串脚步声踏碎的。
两名小内侍捧着那卷“狂生泼墨”图,几乎是跌撞着冲回书房,大气不敢出,将那卷被王爷称为“无法无天”的图纸,小心翼翼地重新置于紫檀案上。图纸边缘微卷,浓墨透纸,在满室名贵摆设与工整“佳作”的映衬下,更显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横冲直撞的生命力。
景逸的目光未曾离开那图纸,修长的手指沿着那悬挑水面的狂放线条缓缓移动,仿佛在触摸某种活物跳动的脉搏。方才的雷霆之怒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眼底深处跳跃着幽微难辨的光。
“王…王爷,”一名内侍壮着胆子,声音发颤,“杏…杏子取来了。”他双手捧上一个剔透的琉璃浅盘,盘中盛着几枚青翠欲滴、表皮还覆着新鲜绒毛的杏子,饱满圆润,散发着清冽微涩的果香。
景逸终于抬眸,目光在那盘青杏上掠过,又扫过地上那些面色惨白、如丧考妣的老供奉,最后落回图纸角落那两个墨迹淋漓的小字——“韩汐”。他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
“送去。”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情绪,“给那位…韩姑娘。”他顿了顿,指尖在图纸上悬空的水面平台处轻轻一点,“告诉她,本王允她三日后,于西苑实地,详陈此‘水云台’之要义。”他特意加重了“水云台”三字,仿佛已为这纸上风暴定下了名号。
内侍如蒙大赦,捧起琉璃盘,倒退着疾步而出。
地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供奉,姓周,工部元老,眼见王爷竟真要采纳这“邪图”,还赐下青杏,召见一个闺阁女子,只觉毕生所学的营造法式被踩在脚下,一股悲愤直冲顶门。他猛地伏地叩首,声音凄怆:“王爷!万万不可啊!此图…此图狂悖无理!悬挑无凭,立柱歪斜,更遑论那悬于半空的‘天光笼’!此乃空中楼阁,绝无可能建成!若依此图,必是倾颓之祸!老臣…老臣恳请王爷三思!莫要被妖言所惑,毁了王府清誉啊!”他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景逸眉峰微蹙,一丝不耐掠过眼底。他未看那老供奉,只对侍立一旁的总管内官淡淡道:“周供奉年事已高,思虑过甚。送他回府,好生将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驱逐之意。
内官会意,立刻上前,半扶半架地将那兀自悲呼“王爷!社稷法度不可废啊!”的周供奉“请”了出去。书房内余下的供奉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裹着“邪图”、“青杏”、“王爷召见”等惊世骇俗的词,飞一般传遍了韩府上下。
穆笙闻讯,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她攥着帕子,指尖冰凉,对着刚回府的韩诏哭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汐儿…汐儿她闯下泼天大祸了!那图纸被王爷斥为‘邪物’,如今还要当面去陈说?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王爷…王爷会不会怪罪我们韩家啊?”她越想越怕,只觉天都要塌了。
韩诏亦是眉头紧锁,负手在书房中踱步。他比穆笙想得更深一层。图纸被斥为“邪物”,却赐下青杏,还允三日后当面陈说?这绝非单纯的怪罪。逸亲王行事,向来莫测高深。
“慌什么!”韩诏沉声打断穆笙的啜泣,眼中精光闪烁,“福祸相依,未必是祸。汐儿那图…究竟是何模样?”他转向一旁侍立的云岫。云岫哪里见过图纸,只把在暖阁外窥见小姐三日不眠不休、墨染十指、状若疯魔的情形说了一遍。
韩诏沉吟片刻,对穆笙道:“备车,我亲自送汐儿去王府。带上几个机灵的丫鬟婆子。记住,无论王府内发生何事,切莫失仪,更莫妄言!”
三日后,逸亲王府西苑,临水处已提前清场。
景逸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水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身姿挺拔如松。他身后几步,恭敬地站着王府长史、营造管事以及几位面色复杂、强自镇定的工部供奉。气氛肃穆而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疑虑,投向那条通往水边的蜿蜒小径。
韩诏亲自将韩汐送至苑门,低声嘱咐几句,便由王府内侍引至远处凉亭等候。韩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她今日未施脂粉,只将乌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素面窄袖衫,外罩一件青碧色半臂,下系同色罗裙,清爽利落,便于行走。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锦囊,里面正是那枚被素帕包裹的青杏,以及几样她昨夜用硬木边角料临时削制的简陋模型构件——几根小木棍,几块小木片,还有一片用薄竹篾弯成的弧形。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她一步步走向水边,走向那块青石上玄色的身影。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民女韩汐,拜见王爷。”她停在景逸面前几步远,依着这几日恶补的礼仪,敛衽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景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锐利如鹰隐,仿佛要将她看穿。他并未让她起身,只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图纸,本王看了。”他微微侧身,指向那片开阔的水岸,“水云台?说说看,这几根歪斜的木柱,如何撑起那悬空的平台?你那‘天光笼’,又如何悬于半空而不坠?莫不是,”他顿了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讽意,“真如周供奉所言,是凭妖法不成?”
此言一出,韩汐身后的供奉中立刻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那营造管事更是毫不掩饰地摇头,满脸写着“荒谬绝伦”。
韩汐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妖法?她三日不眠的心血,竟被如此轻侮!羞愤瞬间压倒了恐惧。她霍然抬头,目光直直迎上景逸那双深邃探究的眼眸,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清亮:“王爷明鉴!此非妖法,乃是力学!”
“力学?”景逸眉梢微挑,显然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正是!”韩汐胸中那股属于建筑师的骄傲被彻底点燃。她顾不上礼仪,也顾不上害怕,上前一步,指着水面方向,语速快而清晰:“王爷请看此水岸!水势冲刷,岸边并非垂直,而是呈斜坡内收之势!民女图纸中那看似歪斜的立柱,并非随意为之!其倾斜角度,正是要借这岸坡之势,将立柱下端深埋于稳固土层,上端则精准承接悬挑平台之重力!此乃以斜破直,借地生根!”她一边说,一边迅速从锦囊中摸出那几根小木棍和木片。
众人愕然地看着她蹲下身,在青石旁松软的泥土上,快速用木棍搭起一个极其简陋的模型:两根木棍斜斜插入土中,顶端支撑着一块象征平台的木片。她用力按了按那木片,模型纹丝不动。
“此为其一!”韩汐站起身,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眸亮得惊人,“其二,所谓‘天光笼’!并非无根浮萍!”她又摸出那片弯曲的薄竹篾,“其奥妙,在于‘拱’与‘网’!”她双手捏住竹篾两端,微微用力使其弯曲成拱形,“王爷请看,拱形天生便能将上方压力,转化为向两侧的推力!”她松开一只手,拱形竹篾并未立刻弹开,而是保持着弯曲的形态。
“若将此‘拱’之原理,融入无数细密交织的木构网格之中,”她双手比划着,十指灵动,仿佛在编织无形的丝线,“便形成一张巨大的、充满张力的‘网’!每一根构件相互牵扯,共同承力!如同蜘蛛悬丝于风中,看似纤细脆弱,实则坚韧异常!此‘天光笼’,便是要以万千细密木构,织成一张巨大的承力之网,将自身重量与风霜雨雪之力,均匀传递至四周坚实的柱列与基础之上!”她越说越流畅,前世烂熟于心的结构原理冲口而出,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全然忘了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景逸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闪烁着灼灼光华的眼眸,看着她那双沾了泥土却灵巧比划的手。那专注而充满力量的神情,与那日在听雨轩廊柱下羞愤倔强的少女,判若两人。她口中的“力学”、“以斜破直”、“拱网承力”,虽闻所未闻,却在她生动的演示和清晰的逻辑下,显出一种近乎野蛮的、却难以反驳的说服力。他眼底那抹审视,渐渐被一种更深邃的探究所取代。
“其三!”韩汐并未察觉景逸眼神的变化,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专业世界里,指向图纸核心那片巨大的留白渲染,“此图非为炫技,意在‘纳景’!摒弃厚重墙壁,以柱列分隔空间,是为引风入室,纳四时之景!核心处的‘天光笼’,更非仅为遮阳避雨!其半透之态,如同将苍穹裁剪一方,悬于头顶!日光流云,星月夜露,皆可透过这木构之网,洒落于下方空间!人在其中,坐观云卷云舒,卧看星河低垂,岂不是‘纳山水之胜,得造化之奇’?岂不比那雕梁画栋的囚笼,更近‘凡俗’之外?”
她一气呵成,掷地有声。最后一个字落下,西苑水边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微风拂过水面的涟漪声,和几只掠过水鸟的轻鸣。
那些供奉们脸上的轻蔑与嘲笑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某种未知力量冲击后的呆滞。营造管事张着嘴,看着地上那个简陋却稳固的斜柱模型,又看看韩汐手中弯曲的竹篾,眼神发直。
景逸的目光,却牢牢锁在韩汐身上。她站在春日暖阳与水光潋滟之间,发髻微松,几缕碎发散落颊边,月白衣衫沾染了泥土,形容算不上端庄,甚至有些狼狈。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淬炼过的星辰,燃烧着纯粹而炽热的光芒,那光芒源自对某种信念的执着,对自身所学近乎狂妄的自信。那光芒,仿佛能刺破这千年时空的隔膜,灼热滚烫。
他忽然抬手。
韩汐心头一紧,以为他要斥责她的“失仪”。
却见景逸修长的手指探向身旁内侍捧着的琉璃盘,捻起一枚最大、最青翠的杏子。那动作,与听雨轩初遇时,如出一辙。
韩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指尖微动,那枚青杏再次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稳稳地,落入了她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手心。
这一次,不再是戏谑的试探。
景逸看着她愕然瞪大的眼睛,玄色的衣袖在风中微动。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响彻寂静的西苑:
“韩汐。”
“这水云台,由你督造。”
“此杏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