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青杏,沉甸甸地躺在韩汐手心,比听雨轩廊柱下初遇时那枚更饱满,更青翠,仿佛凝聚了整个西苑春日的水汽与阳光。景逸那句“此杏为凭”如同惊雷,在她耳中隆隆作响,震得她指尖发麻,心口滚烫。督造水云台?由她?一个闺阁女子,一个图纸被斥为“邪物”的狂生?
周遭死寂。工部供奉们面如土色,营造管事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王府长史更是惊得忘了呼吸。只有水波拍岸的轻响,成了这石破天惊一幕的唯一注脚。
韩汐猛地抬头,撞进景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里没了方才的审视与探究,只剩一片沉静的、不容置喙的笃定。他不是在询问,是在宣告。
一股混杂着狂喜、惊悸、和巨大压力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堤坝。她下意识地,将手中那枚青杏攥得更紧,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声音冲口而出,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和豁出去的孤勇:
“王爷……当真?”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质疑简直愚蠢透顶!
果然,景逸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唇角那抹惯常的讽意又浮了上来:“怎么?韩大匠师方才指点江山,舌战群儒的气魄,被本王一句话吓回去了?”他慢条斯理地踱近一步,玄色的衣摆几乎要扫到她的裙角,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瞬间袭来,“还是说,你那‘力学’、‘拱网’,不过是纸上谈兵,见不得真章?”
“自然不是!”韩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方才的忐忑被激将法烧得一干二净,脸颊因羞恼和争胜心涨得通红,“民女只是……”她顿了顿,迎上他带着促狭意味的目光,心一横,梗着脖子道:“只是觉得,王爷这‘凭’,给得忒也草率!万一……万一民女造塌了您的台子,这青杏核儿,怕是不够赔的!”
“噗嗤——”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没憋住的低笑,随即又死寂下去。
景逸眼底的流光微动,似有笑意漾开,又被更深沉的墨色压下。他看着她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慌乱的眼,看着她因攥紧青杏而微微颤抖的手,忽然觉得这“韩大匠师”炸毛的模样,比那图纸上的狂放线条,似乎更有趣几分。
“塌?”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目光扫过她手中那枚可怜的杏子,“若真塌了……”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她瞬间绷紧的小脸,“本王便命人将这杏核种在你塌了的台基上,看看它能不能长成一棵……歪脖子树。” 说罢,竟不再看她,转身拂袖,对身后已然石化的众人丢下一句:“即日起,西苑水云台工事,由韩汐督造。一应人手物料,听其调度。工部遣员‘协理’,务必‘悉心配合’。” 最后四个字,咬得清晰而冰冷。
“协理”二字,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呆滞的工部众人。为首姓李的供奉,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人,立刻躬身领命,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下官……下官李崇,谨遵王爷钧旨!定当……定当全力‘辅佐’韩……韩姑娘!” “辅佐”二字,说得咬牙切齿。
韩汐看着李崇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头警铃大作。这哪是协理,分明是监军!是等着看她笑话、随时准备拆台的!
韩汐的“大匠师”生涯,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拉开了序幕。
逸亲王亲口点将,一枚青杏为凭,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瞬间燎遍了整个京城。韩府门槛几乎被踏破,有好奇打探的,有暗中讥讽的,更有如工部周供奉(虽被“请”回家休养,影响犹在)之流,暗中串联,誓要将这“妖女邪图”扼杀在摇篮里。
韩诏书房内,气氛凝重。穆笙哭肿了眼,拉着女儿的手:“汐儿,听娘一句,辞了吧!这是火坑啊!那些工部的大人们,哪个是好相与的?王爷……王爷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啊!”
韩汐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眼神却异常坚定:“娘,图纸递上去那刻,女儿便没有退路了。王爷给了机会,女儿……必须抓住。” 她脑中闪过景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闪过图纸上每一根狂放的线条,闪过那句“塌了便种歪脖子树”的戏谑……退?绝不!
韩诏看着女儿眼中那簇熟悉的、近乎燃烧的光芒,最终沉沉一叹:“罢了。福祸自招。王府那边,为父会替你周旋一二。只是工地上……万事小心,莫要逞强。”
小心?韩汐很快就知道,这“小心”二字,在工地上是多么奢侈。
西苑临水处,巨大的工棚已经搭起,物料也开始堆积。韩汐换上了特意赶制的利落短打,头发紧紧束在脑后,素面朝天,拿着她那张被视为“邪物”的图纸,准备大展拳脚。
迎接她的,是李崇那张虚伪的笑脸,和一帮眼神闪烁、神情木然的工匠。
“韩姑娘,人手都在这儿了。”李崇指着面前几十号或老或壮、穿着粗布短褂的工匠,“都是熟手,您尽管吩咐。” 他语气恭敬,眼神却滑溜溜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轻慢。
韩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诸位师傅,水云台之建,不同以往。图纸在此,我先讲几处关键……”
她展开图纸,指着那斜插入水的立柱:“此处需深挖基槽,立柱倾斜角度必须精准,误差不可超过……”
“姑娘,”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匠人皱着眉打断,“这柱子歪着打?老汉我干了四十年木石活儿,柱子歪了房子要倒的!祖宗法度没这么干的!”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经验之谈。周围工匠纷纷点头附和,嗡嗡的议论声四起。
“是啊,这柱子看着就悬乎!”
“还有那顶上,跟个大蜘蛛网似的,咋立得住?”
“王爷怎么信个小姑娘……”
李崇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并不出言制止。
韩汐心头火起,面上却强自镇定。她知道,此刻威信全无,任何专业术语都是对牛弹琴。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忽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和一根歪扭的粗树枝。
“诸位请看!”她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工匠们被她这举动弄得一愣,议论声稍歇。
韩汐走到水边松软的泥地上,将那根歪树枝用力斜插进泥土里,插得很深。然后在树枝顶端,小心翼翼地摞上几块石头。石头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瞧见没?柱子斜插深埋,借的是大地的力!根基稳了,上面才能承重!”她又拿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放在几块小石头上搭了个简易的“拱门”,“再看这个!拱形天生就结实!上面压下来,力都往两边散了!”她边说边比划,动作麻利,言语朴实,全然没有深闺小姐的扭捏。
工匠们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简陋却直观的演示,嗡嗡的议论声变成了惊讶的吸气声。那老匠人凑近仔细看了看那稳当的斜柱和拱门,又抬头看了看图纸上那狂放却似乎有了依据的线条,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光芒。
“至于顶上那‘网’,”韩汐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指着图纸上穹顶的木构网格,“就像编竹篾筐!单根篾条软,编成网兜,装石头都压不垮!道理一样!只不过我们用的是木头,编得更大、更密、更讲究!”
她用最粗浅的比喻,将复杂的结构力学拆解成了工匠们熟悉的日常经验。人群彻底安静下来,那些质疑和轻慢的眼神,渐渐被一种混杂着惊奇、困惑和一丝丝信服的情绪取代。
李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凉飕飕、带着惯常慵懒磁性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人群后方传来:
“韩大匠师这‘歪理邪说’,讲得倒是热闹。只是不知……”景逸不知何时出现在工棚阴影处,一身玄衣,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地上那堆石头树枝“杰作”,又落在韩汐沾了泥点子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眼眸上,唇角勾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你这‘蜘蛛网’,打算用多少根‘篾条’,才能兜住本王这‘歪脖子树’的念想?”
韩汐猛地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眼。阳光穿过工棚缝隙,在他玄色衣袍上跳跃。方才面对工匠的镇定自若瞬间飞了一半,心又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起来。她攥紧了袖中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青杏,脸颊微热,却不肯示弱地扬了扬下巴:
“王爷放心!民女这‘网’,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篾条’,韧得很!别说一棵歪脖子树,就是十棵八棵……”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他方才的语气,“也保管给您兜得稳稳当当,片叶不沾身!”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工棚下,带着少女特有的狡黠与不服输的劲儿。
景逸眼底的笑意,终于真切地漾开,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轻泛。他低低哼笑一声,未再言语,目光却在她沾着泥土却神采飞扬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阳光勾勒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轮廓,那专注而充满生气的模样,竟比这春日西苑的任何一处景致,都要……鲜活夺目。
李崇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这旁人难以插足的微妙气氛,心头猛地一沉,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