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楠木的清香,混杂着新刨木花的清冽气息,弥漫在西苑临水的工地上。水云台的骨架,在无数根看似歪斜、实则力贯千钧的立柱支撑下,已初具雏形。最令人瞩目的,是核心区域那巨大的穹顶木构——无数根打磨光滑、粗细均匀的楠木构件,正由经验丰富的匠人们,依照韩汐绘制的精密角度图,在特制的高大木架上,小心翼翼地编织、搭接。阳光穿过尚未完全合拢的木构网格,在下方开阔的地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斑,仿佛已能窥见未来“天光笼”的神韵。
韩汐站在临时搭起的丈高木台上,手中握着一卷标注着密密麻麻尺寸和角度的图纸,乌发紧紧束在脑后,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正全神贯注地指挥着下方几个匠人调整一根关键斜梁的位置,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
“王师傅,左侧再抬高一寸!对,稳住!李头儿,你那边榫卯接口要对准卯眼,不能有丝毫偏差!那根‘篾条’歪半分,整个‘蜘蛛网’的力道就散了!”她语速极快,目光如炬,在图纸与现场之间飞速切换,浑然不觉自己此刻发号施令的模样,已与数月前深闺执笔的娇怯少女判若两人。
景逸负手立于不远处一株垂柳的阴影下,玄衣沉静。他并未走近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纤细的身影在高台上指挥若定,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侧脸,看着她偶尔因某个难题蹙紧眉头、旋即又豁然开朗时眼中迸发的神采。她身上沾着木屑,指尖染着墨痕,裙角沾了泥点,却有种蓬勃的生命力,如同这春日里疯长的藤蔓,不管不顾地缠绕上这冰冷宏大的工程,也悄然缠绕上他冷寂的视线。
“王爷,”王府长史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禀报,“工部李崇大人那边,近日似乎与周供奉府上走动颇勤,还暗中接触了几位负责楠木采买的商贾……”
景逸的目光依旧落在木台上的身影上,只淡淡“嗯”了一声,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冰寒的锐芒,快如流星。“盯紧。水浑了,才好摸鱼。”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长史心中一凛,躬身退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咔嚓——!”
一声沉闷、刺耳,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毫无预兆地从支撑穹顶木构的主立柱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木架剧烈摇晃的吱嘎声、匠人们惊恐的呼喊声!
“不好!柱子!主柱断了!”
“塌了!要塌了!”
“快跑啊!”
韩汐猛地回头,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只见那根最为粗壮、承担着核心穹顶三分之一重量的金丝楠木主柱,从离地约五尺的高度,赫然断裂!断口参差不齐,木茬森白刺目!整个巨大的穹顶木构失去了关键支撑点,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呻吟,肉眼可见地向断裂一侧倾斜!木架上正在高空作业的匠人们惊恐尖叫,摇摇欲坠!
“所有人!立刻撤离木架!快!”韩汐的声音因极度惊骇而变了调,尖锐地划破混乱的工地!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木台上冲下来,不顾一切地冲向断裂处!
现场一片大乱,匠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木料工具散落一地。
“韩姑娘!危险!”有人试图拉住她。
“别管我!”韩汐甩开阻拦,扑到那根断裂的主柱旁。断裂面……那绝非自然的受力断裂!木茬边缘,有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规则的切割痕迹!是被人锯过!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韩汐的头顶!谋杀!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韩汐!”一个低沉带着怒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景逸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玄色的衣袖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强行将她从危险的倾斜木构下拉离几步。“你不要命了?!”
韩汐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抬头撞进他盛怒的眼眸里。那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后怕,是怒火,更是对她不顾安危的震怒!他抓着她胳膊的手,滚烫而用力,指节泛白。
“柱子……是被人锯断的!”韩汐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那刺目的断口,愤怒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是他们!李崇他们干的!” 她挣扎着,想挣脱他的钳制冲过去查看。
“本王知道!”景逸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雷霆将至的威压。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拉得更近,几乎是半护在身后,凌厉如刀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钉在人群外围,正一脸“惊惶”跑过来的李崇身上。
“王…王爷!韩姑娘!天大的祸事啊!”李崇扑到近前,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吓的),指着那倾斜欲坠的穹顶,声音都在抖,“下官就说这‘天光笼’是空中楼阁,立不住!看看!看看!还没成型就塌了!这要是砸下来,伤及人命,如何得了?韩姑娘,你这图纸……害人不浅啊!”他语速极快,矛头直指韩汐的图纸设计,意图将“破坏”的罪名,巧妙地转化为“设计失误”!
“你胡说!”韩汐气得浑身发抖,想冲出去辩驳,却被景逸牢牢按在身后。
景逸看都未看李崇一眼,只对紧随而来的王府侍卫冷声道:“封锁现场!所有工匠、管事,原地待命!擅离者,格杀勿论!” 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瞬间镇住了混乱的场面。
他这才松开韩汐的胳膊,却并未移开护着她的位置,目光沉沉地落在那致命的断口上,又缓缓移向韩汐因愤怒和委屈而通红的眼睛:“现在,告诉本王,”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直接看进她心底,“这‘歪脖子树’,你打算怎么扶正?”
没有斥责,没有质疑,只有一句“怎么扶正”!这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韩汐心中翻腾的怒火和委屈。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的、近乎笃定的信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力量同时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眼角不争气的湿意,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声音带着一丝微哑,却异常清晰:“断柱已废,强行更换工期太长,且上方木构随时可能彻底倾覆。唯有一法——‘榫卯锁’!”
“榫卯锁?”景逸眉峰微蹙。
“对!”韩汐指着断口上方和下方完好的柱体,“在断口上下各开精密卯口,再用一根同等材质的短木,两端削出与之完全咬合的榫头,如同‘锁芯’!将此‘锁芯’垂直打入上下卯口之中,便可将断裂的两段重新锁死,甚至比原本的整柱更为稳固!”她一边快速解释,一边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囊中飞快地掏出一块硬木边角料和一柄小巧的刻刀,蹲下身,就在满是木屑泥泞的地上,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削刻起来!木屑纷飞,她纤细的手指却稳如磐石。
“荒谬!”李崇尖声叫道,“柱子都断了,还打什么榫卯?这简直是……”
“闭嘴!”景逸一声断喝,目光如电,瞬间将李崇后面的话冻僵在喉咙里。他不再看任何人,只专注地看着地上那个素衣染尘、全神贯注于手中木块的少女。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鼻尖上沾了一点木屑,长睫因专注而微微颤动。那旁若无人的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感染力。
不过片刻,韩汐手中已出现一个两端带着复杂凸起榫头的精巧“锁芯”。她站起身,将木锁芯递给景逸:“王爷请看,便是此理!需立刻挑选韧性最佳的金丝楠木,按此样式,依断柱尺寸,现场赶制!”
景逸接过那尚带她掌心温度的粗糙木块,指尖摩挲着上面清晰的榫头纹路。这小东西,竟能锁住倾颓之危?他抬眸,看向韩汐那双因期待而亮得惊人的眼睛。
“来人!”他不再犹豫,沉声下令,“取王府库中那根百年金丝楠阴沉木!即刻运来!所有匠作听韩姑娘号令,依此样制‘锁芯’!若有半分差池,”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噤若寒蝉的李崇和众人,“提头来见!”
命令如山!整个工地瞬间被一种紧张而高效的气氛笼罩。最好的木料被迅速运来,最老练的匠人在韩汐精确到毫厘的指挥下,屏息凝神地开凿卯口,削制榫头。
夕阳西沉,将巨大的木构阴影拉得斜长。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斧凿锯刨的声响,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终于,一根两端带着完美榫头的金丝楠木“锁芯”制作完成。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韩汐亲自指挥着几名壮硕匠人,将沉重的木锤对准“锁芯”顶端。
“落!”她清喝一声。
“咚!”
沉闷的锤击声响起。
“锁芯”在巨大的力量下,缓缓而坚定地嵌入断口上方预留的卯口。
“再落!”
“咚!”
下方卯口也被榫头牢牢嵌入!
当最后一锤落下,榫卯彻底咬合完毕的瞬间——
那原本倾斜呻吟的巨大穹顶木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如同筋骨归位般的“嗡”鸣,竟缓缓地、奇迹般地停止了倾斜!虽然仍有细微的变形,但那股摇摇欲坠的毁灭之势,被硬生生地锁住了!
“成了!锁住了!”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韩汐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腿一软,差点站立不稳。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手臂。她抬头,对上景逸近在咫尺的目光。暮色四合,他玄色的身影几乎融入渐暗的天光,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她苍白却带着胜利笑容的脸。
“王爷……”她声音有些发虚,带着脱力后的微颤。
景逸没有言语,只是托着她手臂的手,微微收紧了些。他的目光掠过她鼻尖上那点未擦去的木屑,又落在她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红破皮的掌心,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盛满了疲惫、后怕,却依旧璀璨如星的眼眸深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过尚未完工的“天光笼”木构缝隙,恰好落在两人身上,勾勒出相携的剪影。地上的阴影里,静静躺着那枚被韩汐情急之下遗落、沾满了木屑和泥尘的青杏。
景逸的目光在那枚狼狈的青杏上停顿了一瞬,又缓缓移回韩汐脸上。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只有她能听见:
“这‘锁芯’……锁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