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地牢深处，并非韩汐想象中那般阴森可怖、蟑螂横行。此处干燥洁净，石壁平整，甚至还有一扇窄小的气窗，透进几缕天光。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只有陈年石料特有的、微凉的土腥气。角落里一张简单的木板床，铺着素净的厚布被褥，旁边甚至还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案，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盏铜油灯。
这哪里是牢房？分明是间简陋的书斋。
韩汐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楠木小牌。冰凉的杏核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景逸那句“本王亲自审”和刑部差官那句“押送刑部大牢”，如同两股冰火在她脑中反复冲撞。他把她关在这里，究竟是想护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那冲天的火光，刑部突如其来的指控，还有那个指证李崇的小匠徒……一切如同乱麻，缠绕得她心神不宁。
她强迫自己冷静，铺开一张素白宣纸。笔尖蘸墨，却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画什么呢？水云台已成，光影盛宴也献给了御前……眼前却是一片迷障。
“韩大匠师对这临时‘书斋’，可还满意？”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慵懒腔调，在寂静的地牢甬道中响起，由远及近。
韩汐心头一跳，猛地抬头。只见景逸一身玄色常服，踏着石阶缓步而下，手中竟提着一个……食盒？他身后只跟着一个沉默如影的侍卫长，停在甬道口不再上前。
景逸径直走到牢门前。精铁栅栏的间隙，映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这铁栏，直直看进她心底。
“王爷亲自‘提审’？”韩汐放下笔，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景逸没有回答，目光却扫过书案上那张空白的宣纸，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看来韩大匠师在此间，倒是雅兴不减，还有心思泼墨挥毫？”他抬手，示意侍卫长打开牢门上的小窗格。
侍卫长上前，动作利落地打开门下方一个仅供递送物品的小方窗。景逸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进去。食盒是普通的乌木制式，并无王府标记。
“王爷这是……断头饭？”韩汐看着递进来的食盒，没动，反而挑眉问道，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试探。
景逸被她这直白得近乎无礼的话噎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无奈，随即又被惯常的冷嘲取代：“断头饭？韩大匠师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不过是怕你饿晕了，耽误本王‘亲自审问’的功夫。”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里面是刚出锅的素面，还有一碟新腌的脆萝卜。王府厨娘的手艺，勉强能入口。”
素面？脆萝卜？
韩汐怔住。这……这算什么？她看着那朴素的食盒，又看看栅栏外玄色身影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头那点尖锐的防备，竟被这意料之外的“吃食”戳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交织着涌上来，堵在喉咙口。
她沉默地接过食盒，放在书案上，打开。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汤色清亮，几片碧绿的菜叶浮在面上。旁边一小碟腌得透亮的脆萝卜，散发着清爽的酸香。朴素，却带着人间烟火的热乎气。
“多谢王爷。”她低声道，声音有些微哑。
景逸隔着栅栏看着她，看着她低头看着那碗面时，长睫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看着她因这意外关怀而微微放松的肩线。牢房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
“火，是李崇放的。”景逸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寂静，也像一块巨石投入韩汐心湖。“他买通了看守，提前潜回王府。刑部的指控，也是他背后之人运作的结果。逾制僭越的奏报，更是无稽之谈。”他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字字句句，都精准地击碎了笼罩在韩汐头上的阴霾。
韩汐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光亮：“真的是他？那……那小匠徒说的是真的？王爷找到证据了？”
“人证有，物证还需时间。”景逸目光沉静，“火油痕迹，库房值守的口供，还有……他潜回京城的行踪。刑部那边，不过是有人想借机生事，将水搅浑，顺带……除掉你这颗碍眼的棋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还有苏砚。”
“苏大人？”韩汐愕然。
“苏砚今日朝堂之上，为水云台据理力争，直言营造法式亦需革新，更当众质疑刑部拿人之举过于草率，有构陷之嫌。”景逸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此举，算是彻底得罪了某些人。”
韩汐心头一震。苏砚……竟为她当朝抗辩？那温文尔雅的身影，竟也有如此刚直的一面？一丝愧疚和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所以，”景逸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微微俯身，隔着铁栏，目光如炬，直直锁住她的眼睛，“韩汐，你现在是众矢之的。外面想把你撕碎的人，不止一个李崇。把你关在这里，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明白吗？”
安全？韩汐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清晰地映着她身影的眼眸，看着他眼底那不容置疑的笃定。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不安和疑虑。原来……真的是在护着她。那冰冷的地牢铁栏，此刻竟成了最坚实的屏障。
“民女……明白。”她低声应道，感觉脸上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面汤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景逸看着她低头吃面的侧影，纤长的脖颈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几缕碎发散落颊边。昏黄的灯光下，她安静吃面的模样，竟透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顺，与她平日指挥若定、神采飞扬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
“图纸烧了，水云台后续的修缮和细节，如何打算？”他移开目光，状似随意地问道，打破了这有些微妙的静谧。
韩汐闻言，立刻放下筷子，眼中重新燃起专注的光芒：“图纸虽烧了，但都在民女脑子里！而且……”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景逸，“水云台主体已成，那些榫卯结构、光影投射的要点，民女都记得！只需重新绘制关键部位的详图即可！至于后续的园林配景、内部陈设，民女已有新的想法！”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忘记了身陷囹圄，忘记了外面的腥风血雨，又变回了那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营造狂人。她甚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书案上的纸笔。
景逸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和那迫不及待要投入工作的架势，眼底深处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真切地漾开。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从小窗格递了进来。
不是钥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那是一枚新鲜饱满、青翠欲滴的杏子。表皮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清新的微涩果香。
“光有想法不够，”景逸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目光扫过她书案上那张依旧空白的宣纸，“韩大匠师，总得先画点东西出来，让本王……有得审吧？”
韩汐看着掌心那枚还带着他指尖余温的青杏，又看看栅栏外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涨涨，又带着隐秘的甜。方才吃面时那点温顺的假象瞬间破功，一股熟悉的、不服输的劲儿又涌了上来。她故意将那青杏在手里掂了掂，扬起下巴，学着他在工地上那促狭的语气：
“王爷放心！这‘审’的图纸，民女保证……画得比这杏子甜！” 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带着点挑衅，又带着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憨。
景逸低低哼笑一声，玄色的衣袖在昏暗中拂过冰冷的铁栏，转身，沿着石阶缓步而上，身影逐渐融入甬道深处的阴影里，唯有那低沉含笑的尾音，清晰地落在地牢的寂静中：
“本王……拭舌以待。”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