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地牢的夜,是凝固的墨。唯有书案上一盏铜油灯,跳跃着豆大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天地。韩汐伏在案前,全神贯注。笔尖蘸着浓墨,在宣纸上疾走,勾勒着水云台东翼回廊修复的关键榫卯结构。白日里景逸带来的那枚青杏,静静躺在纸角,像一颗沉默的翡翠,散发着微涩的清香,驱散着地牢的土腥与心头的焦躁。
她画得投入,鼻尖几乎要蹭到纸上,浑然不觉牢门铁栏外,一道玄色的身影已静立许久。
景逸隔着冰冷的栅栏,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跳跃的灯火在她专注的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长睫低垂,在眼下覆着一小片扇形的阴翳。她抿着唇,时而凝眉思索,时而笔走龙蛇,那旁若无人的专注,仿佛这方寸囚笼并非困囿,而是她神游天地的书斋。一缕散落的乌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拂过白皙的颈侧。她偶尔无意识地抬手,用笔杆的尾端搔了搔小巧的耳垂,留下一点俏皮的墨痕。
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微澜,在景逸素来冷峻的眼底一闪而逝。他看着她鼻尖和耳垂上那几点可爱的墨迹,看着她因投入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在这污浊的地牢深处悄然滋生,竟短暂地压下了外面世界的腥风血雨。
他无声地抬手,示意守在外间甬道的侍卫长退得更远些。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突兀的脚步声,自甬道上方传来,打破了地牢深处的寂静。
景逸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眼底的温软瞬间敛去,恢复了一贯的幽深淡漠。他并未回头,身形却悄然向阴影中隐退半步,玄衣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
来人是苏砚。
他依旧一身月白锦袍,只是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憔悴,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食盒,步履匆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行至牢门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伏案绘图的韩汐,眼中瞬间涌起心疼与怜惜。
“韩姑娘!”苏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关切,透过铁栏缝隙传来。
韩汐闻声抬头,看到苏砚,有些意外:“苏大人?” 她放下笔,站起身。灯光下,她鼻尖和耳垂的墨痕清晰可见,脸颊因专注而泛红,眼神却清亮依旧。
“你……受苦了!”苏砚看着这简陋的“囚室”和她脸上的墨迹,喉头微哽,将手中的食盒递入小窗格,“听闻王府地牢清苦,我带了城西‘松鹤楼’新出的几样细点,还有一盏温着的参汤。姑娘务必保重身体!” 他语气恳切,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其中的情意。
韩汐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又看看苏砚写满担忧的俊秀脸庞,心中五味杂陈。朝堂抗辩,深夜探监……这份情意,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接过食盒,低声道谢:“多谢苏大人挂怀。民女……还好。”
“还好?”苏砚眉头紧锁,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愤懑,“刑部那些人,分明是欲加之罪!工部李崇罪证确凿,王爷已将其秘密缉拿,连带着他背后那些魑魅魍魉,也快浮出水面了!只是……”他顿了顿,忧色更重,“那些人狗急跳墙,手段只会更阴狠!姑娘在此处,虽得王爷庇护,终究是险地!家父已联络几位清流同僚,联名上奏,恳请陛下将你移至刑部……或至少,换一处更妥当的所在!”
“移至刑部?”韩汐心头一凛。刑部大牢?那岂非羊入虎口?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是!刑部大牢虽也森严,但众目睽睽,又有清流施压,反比这王府私牢更少些……暗箭难防!”苏砚急切道,目光恳切地锁住韩汐,“姑娘,请信我!苏某定当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在这幽暗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沉重。韩汐看着苏砚眼中毫不作伪的担忧和决心,拒绝的话一时竟堵在喉咙口。她想起他朝堂上的仗义执言,想起他此刻不顾嫌疑的深夜探视……这份情意,她该如何承受?
就在韩汐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应之际,一个低沉冰冷、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蛇,慢悠悠地自牢门另一侧的阴影中响起:
“苏侍讲深夜探监,替本王‘安抚’匠师,真是……有心了。”
苏砚和韩汐同时骇然转头!
只见景逸缓缓自阴影中踱步而出,玄衣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唇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如同两口凝冰的寒潭,幽深得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冰冷刺骨的审视与一丝被触怒的、极淡的戾气。无形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牢房空间。
苏砚脸色骤变,瞬间煞白!他完全没料到景逸竟会在此刻出现,更没料到他会隐在暗处!方才那些“王府私牢”、“暗箭难防”的话……
“王…王爷!”苏砚慌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下官…下官忧心韩姑娘安危,故而……”
“忧心安危?”景逸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人心魄。他踱步上前,目光在苏砚煞白的脸和韩汐紧攥着食盒、指节发白的手上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苏砚脸上,唇角那抹弧度加深,却毫无温度,“本王倒不知,苏侍讲何时成了刑部的耳目?竟对本王府内地牢的‘险要’,如此了如指掌?更代刑部,操心起囚犯的安置来了?”
句句诛心!
苏砚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王爷息怒!下官绝非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景逸微微倾身,靠近铁栏,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漩涡,牢牢锁住苏砚,“只是觉得本王这牢笼,关不住苏侍讲想护的人?还是觉得,苏阁老联名清流的奏疏,比本王的印信,更能护她周全?”他语速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砸在苏砚心头。
苏砚被这强大的威压和直白的质问逼得后退半步,脊背发凉,竟一时语塞,脸色由白转青。
景逸的目光却已不再看他,转而落在一旁沉默的韩汐身上。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紧抿的唇,看着她手中那个刺眼的食盒,眼底的冰寒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燃烧。他忽然伸手,修长的手指穿过铁栏缝隙,目标却不是韩汐,而是她手中那个精巧的竹编食盒!
“王府虽陋,倒也不缺这点嚼谷。”他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指尖勾住食盒的提梁,微微一用力。
韩汐只觉得手中一轻,食盒已被他夺了过去!
景逸看也未看,随手将食盒递给身后如影随形、不知何时又出现的侍卫长,仿佛丢弃一件碍眼的垃圾。侍卫长面无表情地接过,转身便消失在甬道阴影里。
“苏侍讲若无他事,”景逸的目光重新落在面如死灰的苏砚身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疏离,却比方才的冰冷更让人心悸,“夜已深,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苏砚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在景逸那深不见底、毫无转圜余地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牢内脸色同样苍白的韩汐,眼中交织着不甘、担忧和一丝屈辱,最终只能躬身一揖,哑声道:“下官……告退。” 月白的身影带着几分仓惶与狼狈,消失在向上的石阶尽头。
地牢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以及韩汐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铁栏的冰冷和景逸身上散发出的、尚未散尽的凛冽寒意。
韩汐站在原地,指尖冰凉。方才那场无声的雷霆风暴,让她心有余悸。景逸的怒意,苏砚的狼狈,还有那被夺走的食盒……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压抑。
景逸并未立刻离开。他依旧站在牢门外,隔着冰冷的铁栏,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未散的冷怒,有深沉的审视,还有一种韩汐从未见过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洞穿的锐利。
“韩汐。”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韩汐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眼看他。
景逸的目光缓缓扫过她依旧残留墨迹的鼻尖和耳垂,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带着惊惶、迷茫和一丝倔强的眼眸深处。他向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几乎贴在冰冷的铁栏上,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隔着栅栏,呼吸似乎都清晰可闻。
他伸出手指,并非指向图纸,而是隔着铁栏冰冷的空隙,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轻轻拂过她脸颊上——那点被苏砚方才关切目光停留过的、靠近耳垂的墨痕。
指尖带着薄茧,微糙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韩汐全身!她猛地一颤,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景逸的手指并未停留,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那点微不足道的墨迹,深邃的眼眸如同幽深的漩涡,牢牢锁住她瞬间失神的眼,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宣告的力度,清晰地敲在她骤然失序的心鼓上:
“脏了。”
“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