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逸那句沙哑微弱的“本王要喝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营帐内粘稠的死寂和无声的对峙。他深潭般的眼眸,布满了痛楚的血丝,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冰,穿透了苏砚僵在半空的手,牢牢锁在韩汐脸上。那目光里,有未散的戾气,有强忍的剧痛,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执拗的宣告——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她。
苏砚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缩回。他捧着那包“瑞芝堂”的安神丸,指尖微微颤抖,脸色由白转青,眼中翻涌着难堪、失落和一丝被彻底忽视的屈辱。他看着韩汐几乎是立刻转身,扑向行军榻旁的小几,手忙脚乱地倒水,那急切而专注的背影,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王爷,水来了!”韩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杯盏凑到景逸干裂的唇边。她半跪在榻前,一手轻轻托起他未受伤的右肩,动作笨拙却又带着十二分的谨慎,生怕牵动他的伤口。
景逸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喉结滚动,每一次吞咽似乎都牵扯着左臂的剧痛,让他眉心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与方才那暴戾慑人的气势判若两人。
韩汐的心,随着他每一次蹙眉而揪紧。指尖感受着他颈侧皮肤传来的微弱脉动和滚烫的温度,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瓣沾上水色,一种混杂着心疼、后怕和隐秘悸动的酸涩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甚至忘了身后还站着苏砚,忘了周遭的一切。
一杯水饮尽,景逸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陷入昏沉。韩汐轻轻放下杯盏,用干净的细棉布帕子,极其轻柔地拭去他唇边的水渍和额角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苏砚站在帐中,看着这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一幕,看着韩汐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与专注,只觉得胸口窒闷得无法呼吸。那包安神丸在他掌心变得滚烫而刺眼。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人和榻边守护的身影,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余一片深沉的灰败。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对着榻的方向,深深一揖,转身,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脚步踉跄地掀帘而出。那月白的身影,瞬间被帐外的黑暗吞没。
帐内重新归于寂静,只有景逸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韩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她不敢离开,只搬了个小杌子,默默守在榻边。目光落在景逸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臂上,那刺目的白布下,是为她而断的骨。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夜色渐深,营帐内灯火昏黄。韩汐眼皮沉重,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意识模糊间,头不由自主地靠向行军榻的边缘。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睡的边缘,一只滚烫的大手,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她搁在榻边的手背。
韩汐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她愕然抬头,正撞进景逸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眸里。他依旧虚弱,脸色苍白,但眼底的血丝似乎褪去了一些,那深邃的墨色中,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疲惫与专注。他的手心滚烫,紧紧包裹着她微凉的手背,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意味。
“王……王爷?”韩汐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惊惶,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别动。”景逸的声音依旧低哑,却比之前清晰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手……凉。” 他低低地说着,目光落在她因熬夜而略显憔悴的脸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心疼。
韩汐僵住了,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背瞬间变得滚烫,那热度沿着手臂一路蔓延,烧红了她的脸颊,也烧乱了她的呼吸。她不敢再动,任由他滚烫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冰凉。帐内静得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他掌心传来的、清晰而灼热的脉动。
景逸似乎很累,眼皮又开始沉重。但他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昏黄的灯火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冷硬轮廓下罕见的柔和线条。他看着她,目光有些迷离,仿佛透过眼前的她,看到了更深的什么东西。
“那碗素面……”他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如同梦呓,“王府厨娘……其实做得不好。”
韩汐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景逸闭了闭眼,似乎在积攒力气,片刻后重新睁开,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咸了……汤也浑……萝卜……切得厚。”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眉头微蹙,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挑剔。
韩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地牢那碗朴素却温暖的面汤,那碟清爽的腌萝卜……原来,他都记得!甚至记得味道的瑕疵!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和隐秘的欢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心防,让她鼻尖发酸。
“可……”景逸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微不可闻,握着她的手却微微收紧,深邃的眼眸如同幽深的漩涡,牢牢锁住她瞬间泛红的眼眶,“那日……你吃得很香。”
轰——!
韩汐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浪直冲头顶!脸颊瞬间烧得如同火炭!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日在地牢,她心绪纷乱,只记得汤水的暖意和萝卜的脆爽,哪还记得味道的好坏?可他……他却连她“吃得很香”的样子都记得?
一种被珍视、被细致观察着的隐秘喜悦,如同蜜糖般在心底化开,甜得发慌,又带着令人心颤的悸动。她下意识地,指尖在他滚烫的掌心,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蜷缩了一下。
景逸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阳光,短暂却璀璨地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冷硬。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
“咳咳……咳……”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牵动了左臂的伤口,剧痛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冷汗如瀑!
“王爷!”韩汐大惊失色,也顾不上什么羞涩,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慌忙去抚他的胸口顺气,“别动!别动!我去叫御医!”
景逸却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他咳得撕心裂肺,气息急促,却依旧固执地、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别……走……在……这里……”
韩汐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心疼和酸楚淹没。她不再挣扎,任由他紧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他因剧痛和咳嗽而剧烈的颤抖,另一只手不停地、轻柔地抚着他的胸口,声音带着哭腔的安抚:“不走!我不走!王爷……我在这里!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景逸虚脱般地瘫在榻上,大口喘息,脸色白得像纸,连唇瓣都失了颜色,唯有那只紧握着韩汐的手,依旧滚烫而用力,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韩汐看着他惨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峰,看着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看着他为了护她而断裂的手臂……眼泪终于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温热的泪水落在景逸的手背,他指尖微微一颤。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她泪流满面、满是心疼和自责的脸。他动了动干裂的唇,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终究抵不过排山倒海的虚弱和剧痛,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是那只握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半分。
韩汐任由泪水流淌,她没有擦拭,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他滚烫的手。她看着他再次陷入昏睡的脸,看着他即使在沉睡中也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脆弱模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悸动和决心,如同破土的春笋,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她轻轻俯下身,靠近他毫无血色的唇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比的坚定,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许诺:
“你的手……”
“我替你……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