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努尔哈赤穿着常服出来,眼下带着浅淡的青黑,见我已坐在镜前梳妆,脚步顿了顿。
努尔哈赤醒得早。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像是昨夜宿在偏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从铜镜里看他,指尖捏着一支素银簪子,慢悠悠绾起长发。
芜暖想着今日该去给大妃请安,不敢赖床。
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发间那支毫无雕饰的银簪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芜暖库房里新送了支赤金镶珠的,怎么不戴?
芜暖我不爱这些。
我抬手将簪子插稳,镜中的“东哥”眉眼冷峭,倒有七分像了传闻里那位不肯屈就的叶赫格格。
芜暖大汗忘了?昨日我说过,不爱繁文缛节。
他喉间低笑一声,似是无奈又似纵容。
努尔哈赤是,你说的都记着。
可那双眼扫过我素净的衣袍时,我分明瞥见一丝转瞬即逝的审视——他大约在想,这“东哥”怎么一夜之间变了性子。
我偏过头,恰好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芜暖怎么,大汗觉得我不像了?
他猛地回神,哈哈笑起来,伸手虚虚扶了扶我的肩。
努尔哈赤胡说,你就是东哥,还能有假?
指尖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我却像被烫到般微微侧身,恰好避开他的触碰。这动作与昨日拜堂时如出一辙,他脸上的笑淡了些,却没再说什么,只道。
努尔哈赤用过早膳再去给大妃请安吧,她盼着见你呢。
“大妃”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刺得我舌尖发苦。我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的冷意。
芜暖好。
正厅里早已摆好了早膳,热气腾腾的奶茶,油亮的萨其马,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努尔哈赤坐在主位上,频频给我布菜,目光里的热切几乎要将人灼伤。我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却在盘算——大妃阿巴亥是他最宠爱的女人,也是代善的继母,今日去见她,不知又会掀起多少风浪。
刚放下银筷,就见丫鬟匆匆进来回话。
跑龙套大汗,二阿哥在外求见。
努尔哈赤抬眼,眸色深了深。
努尔哈赤让他进来。
代善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袖口还沾着些许尘土,大约是刚从演武场过来。他进门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那眼神复杂得像揉碎了的星光,有疼惜,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挣扎。可在触及努尔哈赤的目光时,他又迅速低下头,单膝跪地。
代善给汗阿玛请安,给……给福晋请安。
“福晋”二字,他说得极轻,像是咬着牙才念出来。
我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没说话。
努尔哈赤瞥了他一眼。
努尔哈赤何事?
代善昨日猎场收获颇丰,儿臣挑了些上好的皮毛,想送……送给福晋。
代善的声音有些发紧,头垂得更低了。
努尔哈赤笑起来。
努尔哈赤你有心了。东哥,你看,老二多疼你。
我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代善,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雪的青松。我忽然想起昨日在猎场,他策马奔来,将我从惊马前救下时,那只稳稳托住我腰的手,温暖而有力。
芜暖不必了。
我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
芜暖我素来不爱这些。
代善的肩膀猛地一僵。
努尔哈赤脸上的笑淡了些。
芜暖东哥,老二一番心意,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芜暖大汗忘了?
我看向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芜暖我说过,不爱繁文缛节,也不爱这些皮毛首饰。比起这些,我更想看看府里的账册。
这话一出,不仅代善猛地抬头看我,连努尔哈赤都愣住了。他大约没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掌家的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芜暖大汗昨日答应过我的,难道忘了?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努尔哈赤没忘,没忘!既然你想学,那便让账房把近半年的账册送过去,你慢慢看。
芜暖谢大汗。
我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经意间与代善相撞。他眼里的震惊还未褪去,望着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他大约在想,这个突然要管账的“东哥”,到底是谁。
我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茶气氤氲中,我仿佛看见那枚藏在袖口的青铜匕首,正泛着冷冽的光。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