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校园时，程喻带走了那片叶子。他打车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前往青林镇的车票。那是孤儿院所在的小镇，是他们四个人——他、俞阳、周晓、林默——共同的故乡。
颠簸的巴士上，程喻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农田、电线杆、零星的农舍，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崭新的意义。他能感受到座椅的震动、汽油的味道、邻座婴儿的啼哭，所有这些曾经只是背景噪音的细节，现在都变成了鲜活的体验。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吗？"程喻轻声自问，呵出的白气在车窗上凝结又消散。太奢侈了，他等了三十年的感受，在生命最后时刻才姗姗来迟。
青林镇比他记忆中更破败，孤儿院已经关闭，铁门锈蚀，院子里长满杂草。程喻站在栅栏外，看着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四楼最右边那扇窗户——那是他们四个人的寝室，冬天漏风，夏天闷热。
记忆的碎片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周晓总把被子让给怕冷的林默；俞阳半夜偷偷爬起来给程喻盖被子；四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讲鬼故事；下雨天在漏水的屋顶下共撑一把破伞...
程喻的指尖传来刺痛，低头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抓紧了铁栅栏，锈迹已经嵌入指甲缝里。疼痛，鲜活的疼痛，提醒着他此刻真实存在的感觉。他近乎贪婪地品味着这种痛楚——这是活着的证明。
离开孤儿院，程喻去了镇郊的墓地。周晓的骨灰被父母带回了这里，一块崭新的大理石墓碑在灰蒙蒙的墓园里格外扎眼。程喻跪在墓前，用手指描摹着墓碑上的刻字：
"周晓 2001-2023 永远的爱子"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山高水长，我们终将重逢"
程喻从背包里取出两个玻璃罐还有一个盒子——那是俞阳实验室里的样品容器，现在分别装着林默留在公寓的围巾、俞阳的骨灰还有他自己的病案本。他在周晓墓旁挖了三个小坑，将罐子埋进去，用土堆成三个小小的坟茔。
"这样我们四个又在一起了。"程喻轻声说，手指深深插入冰凉的泥土中。就像小时候，四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最后一个土堆是为他自己准备的。程喻坐在四个小土坡中间，背靠着周晓的墓碑，从背包里取出预先准备好的注射器和药剂。这是他从黑市买来的安乐死药物，据说能让人在睡梦中平静离去。
药瓶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程喻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像俞阳做实验时那样严谨——消毒棉片擦拭手臂，针头排出空气，止血带扎紧上臂。
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像一条蓝色的河流。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惊起一群乌鸦。程喻抬头看向天空，西边的云层被夕阳点燃，呈现出绚丽的橘红色，边缘镶着金边，更远处，靛青色的夜幕已经开始降临。
这是昼夜交替的魔幻时刻，光明与黑暗短暂共存。
"真美..."程喻喃喃自语，喉头哽咽。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美"带来的震撼——胸腔发紧，呼吸停滞，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
这就是俞阳想让他看到的吗？这个世界的壮丽与温柔？
钟声停了，乌鸦也飞远了。世界陷入一种神圣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墓园草丛的沙沙声。程喻深吸一口气，将针头刺入静脉。
药液推入血管时只有轻微的凉意，就像初春的溪水流过指尖。
他靠在俞阳的土堆上，目光依然贪婪地追随着天边的彩霞。
药效开始发作，一种舒适的倦意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程喻努力睁大眼睛，不愿错过生命最后的每一秒色彩。
云层的颜色在不断变化——橘红、粉紫、钴蓝...就像俞阳曾经给他看过的极光照片。
程喻的呼吸渐渐变缓，眼皮越来越沉。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四个小男孩手拉手站在彩霞里，朝他微笑。
"等等我..."程喻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我来了..."
他的头慢慢歪向一侧，靠在了自己准备的小土堆上。晚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像是一个温柔的告别。天空中的彩霞达到了最绚烂的时刻，将整个墓园染成金红色，天堂的圣火降临人间。
四个小土坡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最终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人总是要死的，在你们死后，这里的一切便没了意义。
晚安，我的朋友（爱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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