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银杏黄透时,姜凌的工作室搬进了新址。落地窗外就是条栽满银杏树的老街,风一吹,金箔似的叶子簌簌往下落,铺得人行道像条闪光的地毯。
她正对着电脑调修一组银杏写真,肚子里的小家伙突然踢了一下。姜凌笑着摸了摸隆起的腹部,身旁的陈砚之递过一杯温水:“累了就歇会儿,不急于这一时。”
他说话时总是温声细气的,像冰岛的冰川融水,缓慢却恒定。姜凌接过水杯,指尖碰到他的手,暖和的。“等这批片子交了,我们去趟苏州吧?听说那里的古银杏林正好看。”
陈砚之点头,视线落在她电脑屏幕上:“这组照片加了柔焦?”
“嗯,客户想要点童话感。”姜凌滑动鼠标,“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只小巴掌?”
他凑近看了看,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像我们家小极光的手。”
姜凌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暖意。小极光这个名字,是她取的。陈砚之第一次听到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因为冰岛的极光?”
“不全是。”她那时靠在他肩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也因为,有些光就算消失了,也会在记忆里亮很久。”
陈砚之没追问。他总是这样,从不探究她的过去,却会在她偶尔出神时,默默递上一杯热可可,或是拉着她去阳台看星星。他懂她话里的留白,就像懂她镜头下那些没说出口的故事。
工作室的门铃响了,是快递员送来了一个大纸箱。姜凌拆开一看,是苏晓晓寄来的婴儿床,组装说明书上贴满了粉色便利贴,全是她手写的注意事项。
“晓晓说下个月来上海看我们。”姜凌翻着便利贴,忽然笑出声,“她居然记得我怀孕前最爱吃的那家蝴蝶酥,说要带两盒来。”
陈砚之正在组装婴儿床,闻言抬头:“需要我去接她吗?”
“不用,她认路得很。”姜凌想起大学时,苏晓晓总能在七拐八绕的胡同里找到最隐蔽的小吃摊,“对了,她还说要带个人来。”
“谁?”
“没说,神秘兮兮的。”姜凌耸耸肩,继续研究便利贴,“只说是个‘老朋友’。”
苏晓晓来的那天,上海下了场小雨。她一进门就嚷嚷着冷,搓着手往暖气片边凑,身后跟着的人让姜凌愣了一下——是陆衍。
他比去年在照片里看到的样子更清瘦了些,穿着件深色大衣,手里拎着个纸袋,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像个走错门的客人。
“惊不惊喜?”苏晓晓拍了拍姜凌的肩膀,冲陆衍挤了挤眼,“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失踪人口’挖出来,他说要送份贺礼给小极光。”
姜凌回过神,侧身让他们进来:“先进来吧,外面冷。”
陈砚之从厨房端着水果出来,看到陆衍时微微颔首:“陆先生?”
陆衍连忙回礼:“陈先生。”他把纸袋放在茶几上,“一点心意,给孩子的。”
纸袋里是只手工缝制的布偶,像只小极光的形状,尾巴上缝着片银杏叶,针脚有些歪歪扭扭,看得出来缝得很用心。
“我妈缝的,”陆衍解释道,“她说老手艺,能保平安。”
姜凌拿起布偶,指尖触到银杏叶的边角,是磨得光滑的绒布:“替我谢谢阿姨。”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苏晓晓赶紧打圆场:“凌凌,你快让我看看小极光!踢不踢人?我听说孕晚期的宝宝可调皮了。”
姜凌笑着掀开毛衣,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小家伙像是听到了声音,又踢了一下,在肚皮上顶出个小小的鼓包。苏晓晓惊呼着伸手去摸,陈砚之在一旁笑着说:“他刚才还在跟我抢电脑呢。”
陆衍坐在沙发角落,看着他们说笑,手里端着的茶杯一直没动。姜凌的侧脸在暖光里柔和了许多,孕相让她添了种以前没有的温润,像被雨水泡软的银杏叶。
他想起大学时,她总爱穿着宽大的卫衣,抱着相机在校园里晃悠,风一吹,衣摆像只展翅的鸟。那时她总说“等我拍出满意的照片,就去开家工作室”,如今她做到了,身边却换了人。
午饭时,陈砚之去厨房做饭,苏晓晓拉着姜凌去阳台看她新拍的照片,客厅里只剩下陆衍。他看着墙上挂着的摄影作品,大多是冰岛的风景,有极光下的冰川,有雪地里的驯鹿,还有一张是姜凌和陈砚之的合影,两人站在极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棵依偎的树。
“陆先生对摄影也感兴趣?”陈砚之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罐啤酒。
陆衍接过啤酒,指尖碰到冰凉的罐身:“只是随便看看。姜凌的技术,比以前更好了。”
“她很努力。”陈砚之拉开拉环,泡沫滋滋地冒出来,“有时候为了等一个镜头,能在雪地里站整整一夜。”
陆衍抿了口啤酒,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她一直这样,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陈砚之笑了笑:“我知道。她跟我说过,以前为了拍一组梧桐叶的照片,在树下等了三个星期,就为了等一阵合适的风。”
陆衍的心猛地一缩。那组照片,他后来在她的毕业展上看到过,标题叫《等待》。照片里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旋,像无数只飞舞的蝶。那时他还不懂,为什么一片叶子值得她等那么久。
午饭很丰盛,陈砚之的厨艺很好,一道松鼠鳜鱼做得酸甜可口。苏晓晓吃得不亦乐乎,嘴里不停念叨着“早知道陈老师厨艺这么好,我早就来蹭饭了”。
姜凌没什么胃口,陈砚之给她盛了碗鸡汤,细心地挑去油花:“慢点喝,小心烫。”
陆衍看着这一幕,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在食堂给姜凌挑过鱼刺,那时她总是抢他碗里的排骨,说“你的看起来更大块”。时光好像被谁揉碎了,混在鸡汤的香气里,让人喉头发紧。
饭后苏晓晓要去逛街,拉着陆衍当“提包的”。临走时,陆衍站在门口,回头看了姜凌一眼:“下个月的银杏节,苏州有个摄影展,我给你留了票。”
姜凌正在给布偶缝名字牌,闻言抬头:“谢谢,不过我可能去不了,医生说孕晚期最好少出门。”
“没关系。”陆衍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藏着些说不清的情绪,“我替你多拍些照片,回来给你看。”
苏晓晓在电梯口催他,他应了一声,转身走进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看到姜凌低头继续缝布偶,阳光落在她发顶,像撒了把金粉。
电梯下行时,苏晓晓捅了捅他的胳膊:“喂,看够了?”
陆衍没说话。
“我可告诉你,”苏晓晓瞪他,“凌凌现在很幸福,你别搞什么幺蛾子。”
“我知道。”他望着电梯壁上自己的倒影,“我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
苏晓晓叹了口气:“当年要不是你爸逼你,要不是林薇薇搞鬼……”
“没有那么多要是。”陆衍打断她,“路是我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
电梯到了一楼,他推开门走进雨里。苏晓晓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被雨雾渐渐拉长,突然想起大学时那个雨天,姜凌也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站了很久很久。
雨不大,却把银杏叶洗得发亮。陆衍走到街角的公交站,看着对面工作室的窗户。姜凌正和陈砚之站在窗前说话,两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像幅被雨水打湿的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相框,是那天在老面馆拍的。照片里的卤蛋滚在碗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泛着温暖的光。他一直带在身上,像带着块护身符。
公交车来了,陆衍收起相框,跟着人群上了车。车窗外,银杏叶还在落,一片叶子飘到车窗上,像只停留的蝶,转瞬又被风吹走了。
姜凌在窗前站了会儿,陈砚之从身后抱住她:“在想什么?”
“在想,”她摸着肚子,嘴角弯起,“等小极光出生,我们就去拍全家福,背景就要这片银杏林。”
“好。”陈砚之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个吻,“还要拍很多很多,从春天拍到冬天,从现在拍到很久以后。”
姜凌笑着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茶几上的布偶,尾巴上的银杏叶在风里轻轻晃动。她想起陆衍刚才的样子,平静里带着释然,像终于放下了什么。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片银杏林,有的叶子落在了过去,有的正在眼前闪光。重要的不是捡回所有落叶,而是珍惜手里正握着的那片。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银杏叶上,亮得像撒了把星星。姜凌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脉络清晰,边缘带着点暖意,像极了此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