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伞》

陆衍收到苏晓晓消息的那天，正在冰岛的一个小镇考察拍摄场地。极光季刚过，镇子上还残留着淡紫色的光晕，空气里飘着雪粒子，落在睫毛上，冰凉得像谁的叹息。

他盯着照片里姜凌的笑，看了足足有十分钟。她身边的男人穿着浅灰色的冲锋衣，眉眼温和，给她拢围巾的动作自然又亲昵，像做过千百遍。苏晓晓说那是位地质学家，陪姜凌在冰岛拍了三个月的极光，“话不多，但看姜凌的眼神，比极光还烫”。

陆衍把手机揣回口袋，指尖冻得发僵。考察队的向导在前面喊他，他应了一声，脚步却像灌了铅。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和他此刻的心绪一样。

回到住处时，壁炉里的火正旺。他从行李箱底层翻出那个木盒，断伞的桐木柄在火光里泛着暗黄。这些年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像带着块结痂的伤口，既怕碰，又忍不住时时摩挲。

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阿衍，你爸的老战友说有个女儿……”

“妈，”他打断她，声音哑得厉害，“我不打算再相亲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母亲的声音软下来：“是还想着……那个摄影师姑娘？”

陆衍没说话。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像在替他回答。

母亲叹了口气：“当年是我们对不住人家，你爸后来总说，要是当初没逼你……”

“都过去了。”他轻轻合上木盒，“她要结婚了，在冰岛。”

母亲在那头“哦”了一声，半晌才说：“那……你去吗？”

“不去了。”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我在这儿，看看她看过的雪就好。”

挂了电话，他从书架上抽出本摄影集，是姜凌去年出版的。扉页上印着她的照片，站在冰川前，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他翻到最后一页，是那张《极光下的承诺》——绿色的光带在夜空铺开，前景里有两只交握的手，戴着同款的银戒指。

照片下面有行小字：“最好的时光，是和你一起等天亮。”

陆衍的指腹划过那行字，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在大学的天文台看星星。姜凌指着猎户座的腰带，说“等我们有了家，就把阳台改成观星台”。那时他笑着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毕业后进哪家公司，怎么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原来有些承诺，不是不想兑现，是走着走着，就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考察队要提前返程，向导说明天有暴风雪，得赶在封路前离开。陆衍收拾行李时，在箱底发现了个小布包，是上次来冰岛时落下的。打开一看，是枚银杏叶标本，夹在一本旧笔记本里。

叶子是金黄的，脉络清晰，边缘却有些卷曲。他想起那是大四的秋天，姜凌拉着他去银杏大道。她穿着米色的毛衣，蹲在地上捡叶子，说要做成标本，等他们老了就拿出来看。“你看这片，像不像只小蝴蝶？”她举着叶子凑到他眼前，眼里的光比阳光还暖。

笔记本里夹着的，还有张褪色的电影票根，是他们一起看的最后一场电影。他记得那天姜凌靠在他肩上哭，说女主角太傻，为什么要等一个不值得的人。他当时还笑着揉她的头发，说“你才不傻”。

现在想想，最傻的是他自己。

离开小镇的那天，暴风雪果然来了。车子在雪地里颠簸，陆衍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向导在哼着当地的民谣，调子有些伤感。他拿出手机，翻到苏晓晓发来的婚礼地址，指尖悬了很久，终究还是锁了屏。

路过一个加油站时，他下车买热咖啡。便利店的电视里正在放新闻，主持人用冰岛语说着什么，画面里闪过姜凌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教堂门口，身边的男人正给她戴头纱。阳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她脸上，像蒙了层圣洁的光。

陆衍握着咖啡杯的手猛地收紧，滚烫的液体溅在虎口，他却没觉得烫。

回到北京后，陆衍把那把断伞捐给了一家民俗博物馆。捐赠表的“物品故事”栏里，他写了一行字：“一把没能撑起整个雨季的伞，和一段没能走到头的路。”

馆里的工作人员说，会把它和其他老物件放在一起，旁边配上说明牌。陆衍没去看展陈的样子，他怕看到那道麻绳缠绕的裂痕，会想起她当年转身时，眼里碎掉的光。

转眼又是梅雨季。上海的朋友寄来一盒新茶，说是龙井的雨前茶。陆衍泡了一杯，坐在窗边看雨。玻璃上又起了雾，他想起姜凌当年总爱用指尖在雾上画小太阳，说这样雨天也会变得暖和。

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点开一看，是张照片：姜凌和丈夫站在极光下，她的肚子微微隆起，男人正低头贴着她的小腹，像是在听胎动。照片下面有行字，是姜凌的语气：“给你看我的小极光，等他出来，就带他去拍银杏叶。”

陆衍对着照片笑了笑，眼眶却湿了。他回了条消息：“替我向小极光问好，说有个叔叔，永远记得他妈妈眼里的光。”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玻璃上的雨痕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陆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清苦，却带着点回甘，像那些回不去的日子，苦过，也甜过。

他想起在冰岛的最后一个清晨，天刚亮时，他看到远处的冰川在阳光下泛着蓝，像块巨大的宝石。那时他突然明白，有些风景注定只能远观，有些人注定只能怀念。

就像那把断了骨的伞，撑不起当年的雨，却能撑起往后的回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