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姜凌站在摄影棚的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镜面。助理敲门进来时,她正对着电脑里的成片皱眉——客户要的“夏日感”总差了点温度,像是被这连绵的雨浇熄了半截。
“姜老师,这是下周的行程表,”助理把文件夹放在桌上,犹豫了下还是补充道,“还有……楼下有位姓陆的先生,说有东西想交给您。”
姜凌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屏幕上的光斑在她脸上晃了晃,像多年前暗房里显影液漫过照片时的纹路。“姓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让前台代收吧。”
“他说必须亲手交给您,”助理的声音低了些,“说是……关于一把伞。”
雨好像突然大了些,敲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姜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清明:“让他上来。”
陆衍走进办公室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潮气。他比几年前清瘦了些,西装熨得笔挺,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意。手里捧着个牛皮纸包,边角被雨水浸得发潮,像他此刻微微发颤的指尖。
“好久不见。”他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沉了许多,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姜凌起身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东西给我吧。”
陆衍解开牛皮纸绳,露出里面的木盒。打开时,姜凌的目光落在盒底——那把断了骨的旧伞被仔细地拼过,断裂处缠着细麻绳,像道笨拙的伤疤。伞面褶皱里的梧桐叶还在,只是更干枯了,边缘卷成焦褐色。
“我找了修复师傅,”他指尖拂过伞骨的裂痕,“他们说……修不好了。”
姜凌没说话,视线移向窗外。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写字楼晕成一片模糊的白,像极了当年他站在商学院楼下打电话时,被雨幕隔开的背影。
“当年在商场,”陆衍的声音带着涩意,“戒指是我爸逼我试的。林薇薇的丝巾……是她趁我不注意塞进口袋的。我跟她从来没什么。”
“陆衍,”姜凌打断他,转过头时,眼底的平静像结了层薄冰,“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与多年前那个雨夜重叠,“我跑遍全城找那支钢笔,想送给你时,你已经上了火车。那本相册……我后来才看到背面的字。苏晓晓说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我……”
“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姜凌拿起那片梧桐叶,指尖轻轻一捻,枯叶便碎成了粉末,“就像这叶子,黄了就是黄了,碎了就是碎了。”
她把木盒推回给他:“这伞,你留着吧。”
陆衍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指尖残留的枯叶粉末,突然想起她当年仰着头说“等叶子变黄,我们就去拍银杏大道”。那时她眼里的光,比老面馆的灯还亮。
“我和林薇薇解除婚约了。”他声音发紧,像在赌什么,“陆家的公司……撑过来了。我现在……”
“恭喜。”姜凌的语气里听不出波澜,“但这和我没关系了。”
她走到办公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个铁盒。里面是那支他当年送的黑伞的伞柄,被磨得光滑温润,末端刻着的小字“衍”还清晰可见。“这个,我一直留着。”她把铁盒放在他面前,“不是因为还惦记,是想提醒自己,有些执念该放下了。”
陆衍看着那个伞柄,突然想起她在火车站递给自己旧伞时的样子。那时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偏要笑着说“我不追了”。原来那时她就已经把所有勇气,连同那把伞一起,还给了他。
“你在上海……还好吗?”他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挺好的。”姜凌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历经世事后的从容,“上个月刚拿下一个国际奖项,下个月要去冰岛拍极光。”
陆衍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他知道,她终于活成了自己镜头里的样子——明亮,自由,再也不需要谁的光照亮。
雨渐渐小了。姜凌看了眼时间:“我还有个会,不送你了。”
陆衍站起身,拿起木盒和铁盒,走到门口时停住脚步,背对着她问:“那本相册……你还留着吗?”
“早扔了。”姜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他走后,姜凌从抽屉深处拿出那本浅灰色布面相册。最后一页的向日葵照片还在,背面被雨水晕开的铅笔字早已模糊,但她闭着眼都能想起那句“如果他愿意走一步,我就再跑九十九步”。
她轻轻合上相册,放回抽屉,锁好。转身时,看到玻璃上的雨痕正慢慢褪去,露出后面放晴的天。远处的天际线边,有阳光正试图穿透云层,像极了她刚到上海时,攥着仅剩的积蓄站在天桥上,看到的第一缕晨光。
助理进来时,看到她正对着电脑修改成片,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姜老师,成片改好了?”
“嗯,”姜凌指着屏幕上的画面,眼里闪着光,“加了点逆光,你看,是不是有夏天的温度了?”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玻璃上的雨痕未干,却已挡不住透进来的光。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潮湿的回忆,终究在日复一日的前行里,被晒成了温暖的过往。
而那把断了骨的伞,和那个没能送出去的未来,终究成了陆衍余生里,一道永远带着雨痕的疤。每次梅雨季来临,他总会打开那个木盒,看着断裂的伞骨发呆,仿佛还能听见多年前那个雨夜,伞骨断裂的声响,清脆得像谁的青春,碎了。
陆衍走出摄影棚时,雨又开始下了。他没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像无数根冰凉的针,刺得人发麻。手里的木盒和铁盒贴在腹部,沉甸甸的,像是揣着半生的遗憾。
街角的咖啡馆飘来浓郁的香气,他恍惚间想起大学时的雨天,姜凌总爱拉着他往那家藏在巷子里的咖啡馆钻。她会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却把他杯里的奶泡舀走大半,说“这样你的拿铁就不会太甜”。那时他总觉得她孩子气,此刻站在雨里,才突然明白,那些被他忽略的细碎时光,早已在记忆里酿成了最醇厚的滋味,却再也喝不到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薇薇的消息,问他谈得怎么样。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直接拉黑了这个号码。当年为了陆家的公司,他被迫周旋在她身边,每一次敷衍的笑脸都像在心上划刀子。直到公司渡过难关,他第一时间提出解除婚约,林薇薇歇斯底里地质问他“是不是为了那个穷酸摄影师”,他没有回答,只是觉得无比疲惫——原来人在泥泞里待久了,连呼吸都会带着土腥味。
他打车回了酒店,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暗得像个封闭的盒子。打开木盒,那把断伞在昏暗中泛着陈旧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把伞撑开,断裂的伞骨撑不起完整的弧度,像只折了翼的鸟,歪歪扭扭地悬在半空。梧桐叶的碎末还沾在伞面上,他用指尖一点点捻起,想起姜凌当年蹲在宿舍楼下,小心翼翼地把这枚叶子夹进伞面时的样子。她说:“这样下次下雨,我们就能带着秋天一起走啦。”
那时的阳光多好啊,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怎么就没早点明白,有些风景一旦错过,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床头柜上放着本牛皮笔记本,是他这几年养成的习惯,把想对姜凌说的话都写在里面。翻开最新的一页,上面是今早登机前写的:“上海在下雨,和当年你离开时一样。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那把伞,记得我欠你的解释。”
笔锋划过纸面,洇开一小片墨渍,像滴没来得及落下的泪。他想起苏晓晓后来告诉他的事——姜凌刚到上海时,钱包被偷,在火车站啃了两天面包,却对着电话里的家人说“一切都好”;她在摄影工作室当助理时,被客户指着鼻子骂照片拍得像垃圾,躲在楼梯间哭完,转身还是笑着说“我再改改”;她第一次拿到摄影奖项时,在颁奖礼后台给苏晓晓打电话,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说“你看,我做到了”。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疼。他总以为自己的身不由己是最大的委屈,却忘了那个一路追着他跑的姑娘,独自扛过了多少风雨。
手机响了,是公司的副总,语气急促地汇报着新项目的进展。陆衍听着,嗯了几声,挂电话时才发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在抖。这些年他拼命工作,把陆家的公司从泥潭里拉出来,成了别人口中“年轻有为的陆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有个缺口,无论填多少名利,都填不满。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雨还在下,楼下的街景被雨雾笼罩,模糊得像幅失焦的照片。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伞走过,穿着姜凌最喜欢的卡其色风衣,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楼,跑到街对面时,却发现只是个身形相似的陌生人。
雨水打湿了衬衫,贴在背上冰凉刺骨。他站在路边,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会在某个瞬间,把别人错认成她。
回到酒店时,发现木盒里多了样东西——是那枚刻着“凌”字的钢笔,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滑了出来,笔尖的保护蜡早已被体温焐化,露出锃亮的金属光泽。他想起当年在宿舍,姜凌看着他那支磨掉漆的旧钢笔时,眼里闪过的心疼。她说:“等我以后赚了钱,给你买支最好的钢笔。”
那时他笑着揉她的头发,说“好啊,我等着”。却没想到,等她真的有能力买最好的笔时,早已不需要再送给他了。
第二天雨停了,陆衍去了姜凌获奖的摄影展。展厅里人不多,他站在那幅《雨天的站台》前,看了很久。照片里的站台空荡荡的,只有一把黑伞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个孤独的标点。解说牌上的作者寄语被他默读了一遍又一遍:“真正的决定性瞬间,不是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而是明知会遗憾,却依然选择转身的瞬间。”
他想起那个雨夜,她转身走进雨里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原来那时她就已经做了决定,而他却在很多年后,才明白那个转身里藏着多少决绝。
展厅尽头的角落里,挂着一幅不起眼的作品,拍的是老面馆的窗台,碗里的卤蛋滚到桌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泛着温暖的光。署名是姜凌,标注的日期是他们最后一次去面馆的那天。他突然想起,那天她趁他去结账,偷偷拍下了这张照片,回来后兴奋地说:“你看,卤蛋在发光呢。”
那时他还笑话她“拍个卤蛋都这么开心”,此刻站在照片前,却觉得眼眶发烫。原来那些被他当作平常的瞬间,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进了镜头里。
离开展厅时,工作人员递来一本纪念册,说里面有所有参展摄影师的寄语。翻到姜凌那一页,看到她写的话:“最珍贵的不是留住时光,而是学会与过去和解。”
他合上纪念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和解吗?他好像还做不到。
回北京的前一天,陆衍去了趟老面馆。还是当年的老板,头发白了些,看到他时愣了愣,随即笑着打招呼:“小陆?好多年没来了。”
“来碗排骨面,加两个卤蛋。”他坐在当年常坐的位置,看着桌上的酱油瓶,和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面端上来时,卤蛋还是像当年那样,圆滚滚地躺在碗边。他拿起筷子,却怎么也吃不下去。老板在旁边叹着气说:“当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去年来过一次,也点了碗排骨面,加两个卤蛋,说要打包带走。我问她是不是要给男朋友带,她笑着说‘给自己带的,怀念一下’。”
陆衍的手顿在半空,卤蛋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原来她也来过这里,带着和他一样的怀念,却早已不需要和他分享同一碗面。
离开上海那天,天空放晴了,阳光透过舷窗照在脸上,暖得像当年她怀抱的温度。陆衍从包里拿出那本浅灰色的相册,翻到最后一页,向日葵的照片边角已经有些磨损,背面被雨水晕开的铅笔字几乎看不清了,但他闭着眼都能背出那句:“如果他愿意走一步,我就再跑九十九步。”
他轻轻合上相册,放进随身的包里。或许有些东西,注定只能用来怀念。
飞机起飞时,他看到上海的天际线在云层下渐渐缩小,像幅被收起的画卷。突然想起姜凌说过,她最想去冰岛拍极光,说那里的黑夜再长,也会有光穿透。
他拿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消息:“把冰岛的项目提前,下周我过去考察。”
或许他永远也赶不上她的脚步了,但至少可以去看看她想看的风景。
很多年后,陆衍在冰岛的极光下,收到了苏晓晓的消息,附了张照片。照片里的姜凌站在极光下,笑得眉眼弯弯,身边站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正低头给她整理围巾。苏晓晓说:“她要结婚了,在冰岛办婚礼,问你要不要来。”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回复”键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删了输入的字,只回了句:“祝她幸福。”
放下手机,极光在夜空中舞动,绿的、紫的光带交织在一起,美得像场不真实的梦。他想起很多年前,姜凌指着天文杂志上的极光照片,兴奋地说:“你看,像不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那时他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说“像”。却没告诉她,其实在他眼里,她眼里的光,比任何极光都要亮。
同行的人在欢呼拍照,他却独自走到远处的雪地里,拿出那把断了骨的旧伞。伞面在寒风中轻轻颤动,褶皱里的梧桐叶早已不见,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印痕。他想起那个梅雨季的午后,她把伞推回给他时,眼底的平静。
原来有些雨痕,就算过了很多年,也依然会留在那里,提醒着你曾经有过怎样的雨天,怎样的告别。
他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极光渐渐褪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收起伞转身时,看到自己的脚印在雪地里延伸,像条没有回头路的轨迹。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她在极光下拥抱幸福,他在回忆里与过去和解。那些没说出口的解释,没送出去的钢笔,没完成的约定,终究成了时光里的注脚,被风一吹,就散了。
只是偶尔在梅雨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会打开那个木盒,看着断裂的伞骨发呆。仿佛还能听见很多年前那个雨夜,伞骨断裂的声响,清脆得像个句点,落在他和她的故事末尾,再也无法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