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站在“香又甜面包店”门口时,肚子正发出第八十七次抗议。玻璃橱窗里的牛角包泛着焦糖色的油光,奶油泡芙的褶皱里藏着半融化的白,刚出炉的吐司切片像列队的小胖墩,蒸腾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出一层雾,把他饿到发绿的眼睛糊得更朦胧了。
“招聘店员,包两餐。”红底黑字的纸板斜插在门边的花盆里,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包两餐”三个字像泡发的馒头,在侯猴眼里膨胀成救命稻草。他摸了摸兜里仅剩的十七块三,这是他搬离大学宿舍的第三天,钱包比他的脸还干净。
“活着”“省饭钱”——人生两大目标在此刻完美重合。侯猴推开门,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混着烤箱的嗡鸣和黄油的香气,像在对他唱“欢迎入坑”。
老板黄世仁从收银台后抬起头,这人约莫五十岁,脑袋光溜溜的,后脑勺的肉堆成三圈,像刚出炉的肉松面包。他捏着根不锈钢戒尺,正一下下敲着台面,戒尺上沾着点褐色的糖霜,不知道是敲过面包还是敲过别的什么。
“会做面包?”黄世仁的声音像砂纸蹭过生锈的铁。
侯猴摇头,老实巴交:“不会,但我能学。”
“会算账?”
“数学考过高数……”
“不用,”黄世仁打断他,戒尺指向墙角的登记本,“会写字就行。”
那本登记本厚得像字典,封皮是磨破的红色塑料,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香又甜员工福利领取登记册”,下面还标了行小字:“精确到克,缺一补十”。侯猴当时没懂这行字的分量,只觉得老板大概是个讲究人。
“试用期三个月,月薪两千二,”黄世仁用戒尺点了点他的胸口,“包的两餐,是店里的边角料。但丑话说在前头,别想着占便宜。”他突然提高音量,吓得侯猴往后缩了缩,“我这店开了十年,苍蝇想叼走半粒糖,都得在这本子上签字画押!”
旁边突然冒出个脑袋,是个穿白围裙的老头,头发梳得比橱窗里的面包还整齐,围裙系到下巴底下,像戴了个白色的盔甲。“老板,面团发好了。”老头说话时眼睛没离开侯猴,像在扫描一件可疑包裹。
“这是老王,你师傅,”黄世仁把戒尺别在腰后,“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少废话。”
老王点点头,露出一个比面包还干硬的笑:“小伙子贵姓?”
“侯猴,孙悟空的猴。”
“侯?”老王皱眉,“跟老板不是一个姓?不太好。”他转头看黄世仁,“要不叫小黄?”
黄世仁挥挥手:“随便,代号而已,别偷吃就行。”
侯猴就这样成了“小黄”。他后来才知道,老王不是师傅,是“狱警”。
第一天的工作从擦柜台开始。老王给了他块发硬的抹布,说:“擦三遍,第一遍顺时针,第二遍逆时针,第三遍打圈。记住,面包店的柜台比你脸金贵,沾了指纹就得重擦,顾客看到会觉得脏——虽然他们自己摸完手机也不洗手。”
侯猴蹲在柜台前,盯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突然觉得这影子比他本人还像个笑话。擦到第二遍时,他闻到烤箱里飘出的黄油香,肚子的抗议声差点盖过烤箱的嗡鸣。老王像背后长了眼:“饿了?忍着。午饭时间才能领福利。”
中午十二点整,老王准时打开墙角的铁皮柜,里面码着些歪瓜裂枣:烤焦的吐司边、挤歪了奶油的泡芙、缺了角的三明治。“今天的福利,”老王拿出电子秤,“全麦吐司边角料,一百克。自己称,记着去皮。”
侯猴捏着那堆干硬的面包渣,放在秤上时手都在抖。102克。老王立刻掏出登记本:“多了两克,掰下来。”他眼睁睁看着侯猴从那堆渣里捻出两小撮,扔进旁边标着“回收”的铁盒,才满意地提笔:“日期,6月15日。时间,12点03分。物品,全麦吐司边角料,100克。领取人,小黄。签字。”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比咬面包渣的声音还刺耳。侯猴咬着干硬的边角,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被精确控制食量的小白鼠,还是特便宜那种。
下午三点,黄老板从后厨端出盘刚烤好的丹麦酥,层次分明的酥皮间嵌着杏仁片,油光顺着纹路往下淌。他捏起一块递给路过的胖阿姨:“张婶,新烤的,尝尝,不要钱。”胖阿姨笑着接过去,咬了一大口,酥皮渣掉了一地,黄老板连说“没事没事”。
侯猴蹲在地上擦那些酥皮渣,鼻子快贴到地面了。一块指甲盖大的渣粘在瓷砖缝里,他用指甲抠了半天,终于抠出来,鬼使神差地往嘴里一塞。
“小黄!”老王的声音像炸雷,侯猴吓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老头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举着登记本,笔尖在“违规项”那栏悬着,“这个,登记了吗?”
侯猴的脸涨成番茄色,嘴里的酥皮渣又干又噎,他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就……就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老王掏出电子秤,“吐出来,称。”
“啊?”
“吐出来!”老王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店里的规矩,吃进去的,只要没消化,就得称重登记!”
周围的顾客都看了过来,有人捂着嘴笑。侯猴觉得喉咙里的渣像刀片,割得他嗓子疼。他僵在原地,手指抠着裤缝,抠出三道白印。黄老板从收银台后探出头:“磨蹭啥?让你称就称,偷吃不认账,以后还想不想混了?”
最后,那块被嚼得半碎的酥皮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侯猴吐在秤上,显示0.3克。老王在登记本上写:“6月15日15点20分,小黄,偷吃丹麦酥渣0.3克,待处理。”
“待处理”三个字像小钩子,钓着侯猴一下午的心神。他擦烤箱时差点被烫到手,摆面包时碰倒了半盘餐包,被黄老板用戒尺敲了手背:“毛手毛脚!这盘餐包卖相毁了,扣你五十块!”
侯猴没敢吭声。五十块,够他买三碗牛肉面,或者在网吧蜷两晚。他看着黄老板把那盘“卖相毁了”的餐包塞进塑料袋,递给来接孙子放学的老太太:“李奶奶,这些刚出炉的,给孩子当零食。”
晚上打烊前,黄老板拿着登记本对账,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指着“0.3克酥皮渣”那行,戒尺敲得桌面咚咚响:“按店里规矩,偷吃一克,罚款一百。你这0.3克,四舍五入,罚三十。”
侯猴急了:“老板,我不是故意的,就一小块……”
“规矩就是规矩!”黄世仁把登记本拍在他面前,“你今天吃0.3克,明天就敢吃30克,后天把我整个店都啃了!”
老王在旁边帮腔:“小黄啊,不是我说你,年轻人要懂规矩。我们黄老板够仁至义尽了,包吃包住(指两餐面包渣),你还不知足?”
侯猴捏着口袋里仅剩的十七块三,突然觉得这钱像笑话。他今天站了十二个小时,擦了八遍柜台,烤焦了两盘面包,吞了0.3克酥皮渣,最后倒欠老板十三块。
“我不干了。”他说,声音有点抖,但比刚才硬气。
黄世仁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不干?可以啊,今天的工资没有,罚款照样扣。”
“我给你擦了一天柜台,”侯猴盯着他光溜溜的脑袋,“那0.3克酥皮渣,就当是柜台的保养费了。”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抓起桌上的登记本。老王想抢,被他侧身躲开。侯猴翻到自己登记的那页,从笔筒里抽了支笔,在“100克全麦吐司边角料”后面加了个“吨”,在“0.3克酥皮渣”旁边画了个龇牙咧嘴的小人,最后在“小黄”两个字上打了个巨大的叉,写上“侯猴”。
“这破本,留着给你自己当墓志铭吧。”他把登记本扔在地上,塑料封皮摔出一声脆响。
推开门时,风铃又叮当作响,这次听着像在嘲笑。侯猴走在路灯下,晚风卷着面包店的香气追上来,勾得他肚子又开始叫。他摸了摸兜里的十七块五,突然觉得,这城市里的香气,大多是给有钱人闻的,像他这样的穷小子,闻多了只会更饿。
路过巷口的垃圾桶时,他看见里面扔着半盒没开封的奶油泡芙,包装纸上印着“香又甜”的logo,大概是哪个顾客买了又不想要的。侯猴站了会儿,没捡。
他想起黄老板中午吃的红烧肉,想起老王盯着他嘴巴的眼神,想起那个精确到0.1克的电子秤。原来“省饭钱”这三个字,在有些人眼里,是需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
侯猴踢飞脚边的石子,石子撞在墙上,弹回来差点砸到他的鞋。他摸出手机,屏幕碎了个角,电量只剩12%。锁屏壁纸是毕业照,照片上的他举着毕业证傻笑,以为走出校门就是海阔天空。
现在看来,海阔天空是假的,坑坑洼洼才是真的。
手机弹出条招聘推送,是家奶茶店,标题写着“月薪三千,员工每日可享免费奶茶一杯”。侯猴盯着“免费奶茶”四个字,咽了口唾沫。
肚子又响了,这次的声音像在喊:“下一个坑,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