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香又甜面包店的那个晚上,他蹲在公交站台啃完最后半块干硬的全麦面包,手机弹窗跳出来的招聘广告像根救命稻草——“QQ茶招店员,月薪三千,每日享员工特调奶茶一杯”。“免费奶茶”四个字在他眼里发着光,比面包店那台精确到0.1克的电子秤顺眼多了。
他摸了摸兜里仅剩的十七块五,觉得这城市总算有件带甜味的好事。至少奶茶能填肚子,还能省下水钱,划算。
第二天一早,侯猴站在“QQ茶”门口,玻璃门上贴着的招聘启事被太阳晒得卷了边。店里飘出的焦糖味混着奶香气,比面包店的黄油味更温柔,他深吸一口气,感觉鼻子都在笑。
推门进去,铃铛没响,倒是头顶的音响突然传出一声娇滴滴的“欢迎光临~”,吓了他一跳。吧台后站着个穿浅棕色西装的男人,三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副金丝眼镜,手里捏着个量杯,正对着光线看里面的液体。
“应聘?”男人头也没抬,声音像用尺子量过,每个字都一样长。
“嗯!”侯猴点头,“我看到招聘……”
“先做题。”男人递过来一张纸,标题是“QQ茶玄学基础测试”。
侯猴看着题目,眼睛瞪得像杯里的珍珠:
1. “三分甜带点回甘”的精确糖量是多少?(提示:非数学意义上的30%)
2. “碎冰要像初恋的心跳”,描述的是哪种冰量状态?
3. 如何通过奶盖的纹路判断顾客的“隐藏需求”?
他捏着笔,手比在面包店称面包渣时还抖。这哪是招聘题,这是玄学考试!最后他在每个空里都画了个奶茶杯,男人看了看,居然点了点头:“还行,至少态度虔诚。”
男人自称林长波,是这家店的老板兼唯一的“产品总监”。“我这店,卖的不是奶茶,是生活美学,”林长波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你要学的,不只是配方,是感觉。”
他领着侯猴进后厨,指着墙上贴满的A4纸,每张纸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88种基础配方”“20种进阶糖分术语”“15种冰量哲学”“108种顾客微表情解读”。最上面那张用红笔写着:“员工福利:每日一杯‘瑕疵品’,需在打烊后领取,且必须记录‘瑕疵原因’(如‘奶泡不够绵密’‘糖度误差0.5克’)”。
侯猴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是“记录”?但想到“免费奶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从今天起,你就是‘QQ茶’的首席体验官,”林长波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像用尺子量过,“职责包括:点单、制作、打包、清洁、调试设备、观察顾客情绪……总之,除了生孩子,你啥都得干。”
第一天的“修行”从背配方开始。林长波要求他一小时内背熟前20种,其中“波波招牌奶绿”的配方写着:“茉莉绿茶300ml(水温85.5℃,泡4分30秒),鲜牛乳150ml(必须是本地牧场每日早6点送达的),蔗糖7.5克(需手工研磨成粉,颗粒直径不超过0.3mm),珍珠18颗(煮12分10秒,焖8分50秒),最后加‘半勺温柔’。”
“半勺温柔是啥?”侯猴忍不住问。
林长波突然提高音量,吓得他差点碰倒旁边的糖浆瓶:“是感觉!是你对这杯奶茶的爱意!连爱意都加不进去,顾客喝了会觉得冷!”
准备了三天,第一次上岗第一个顾客,是个穿碎花裙的姑娘,说要“微糖,冰少点,但又不能太暖,要像春风拂过湖面”。侯猴手忙脚乱地调,糖放多了15克,被林长波从监控里喊住:“停!糖多了,这杯废了!”
林长波的监控藏在角落,像只眼睛,24小时盯着。侯猴后来才发现,店里装了6个摄像头,连他擦桌子的角度都能被远程点评:“擦歪了!应该从左上角45度角开始,这样才能擦掉顾客的‘负面气场’。”
下午三点,外卖订单突然爆了。侯猴左手点单,右手摇奶茶,脚边还堆着没打包的袋子。有个订单备注写着:“三分甜,但是要让我喝出‘人生的苦尽甘来’;冰量要‘像回忆一样若隐若现’;奶盖要‘厚如暗恋的心事’。”
他对着杯子发呆,突然想起面包店的登记本。原来资本家的剥削,不止有精确到克的算计,还有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精神 PUA”。
傍晚时,他终于有空喝口水,刚拿起杯子,就被林长波的声音从监控里炸出来:“上班时间不准喝水!会影响你对‘湿润度’的判断!”侯猴只好把杯子放下,喉咙干得像块烤焦的吐司。
打烊前,林长波拿着个放大镜检查他做的最后一杯奶茶,突然指着奶盖:“这里,纹路歪了1厘米,影响风水。这杯,算瑕疵品,归你了。”
侯猴捧着那杯“奶盖歪了1厘米”的奶茶,手指抖得差点握不住。他站在店门口,夜风把奶茶的香气吹得老远,他喝了第一口,甜得发苦。腿已经麻到失去知觉,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咯吱响。
他突然觉得,这免费奶茶,比面包店的边角料更难咽。至少面包渣不会要求他“吃出人生的回甘”。
接下来的日子,侯猴成了“QQ茶”的陀螺。早上七点到店,先把20种茶叶按“玄学水温”泡好,然后擦6个摄像头的镜头(林长波说“镜头模糊会影响我观察奶盖的纹路”),接着背当天的“特殊配方”(比如“雨天限定款:多加一滴眼泪般的柠檬汁”)。
中午是噩梦时间。林长波会突然从监控里冒出来,抽查他的术语:“‘七分甜但带着克制’是什么意思?”侯猴答不上来,就得罚抄100遍“克制是成年人的糖”。他的胳膊上很快磨出了茧子,抄到后来,梦里都在写“克制”两个字。
有次来了个戴墨镜的顾客,说要“一杯能看到前世的奶茶”。侯猴吓得差点把糖浆倒在地上,林长波却从监控里指挥:“加两勺焦糖,拉花时画个漩涡,告诉他‘前世的糖都在这杯里了’。”顾客居然满意地走了,还打赏了五块钱,林长波把这五块钱收进自己口袋,说“这是知识产权费”。
最离谱的是清洁标准。林长波要求“每个杯子都要洗七遍,第一遍去尘,第二遍去味,第三遍去‘前一位顾客的气场’……”侯猴洗杯子洗到凌晨,手指泡得发白起皱,像杯里泡久了的珍珠。
他开始怀念面包店的老王,至少老王的苛刻是看得见的,而林长波的苛刻,像空气里的糖精,无处不在,还甜得发腻。
员工福利的“瑕疵品”奶茶,成了他唯一的盼头。但这盼头也越来越苦:有时是“糖放多了0.1克”,有时是“奶盖没拉出爱心”,有次甚至是“杯子上有个指纹,影响颜值”。他喝着这些“瑕疵品”,感觉自己也像个“瑕疵品”,被按在这方寸店里反复打磨,直到失去所有棱角。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天。那天外卖订单堆成了山,侯猴从早上七点忙到晚上十点,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有个订单备注写着“奶茶要热的,但不能烫嘴,要像妈妈的手;珍珠要软,但不能太烂,要像童年的记忆”。
他熬不住了,调奶茶时手一抖,把整瓶糖浆都倒了进去。林长波的声音立刻从监控里炸出来:“你干什么!这瓶糖浆八十块!”
侯猴没说话,抓起那杯甜得发苦的奶茶,一饮而尽。糖浆粘在喉咙里,像团火在烧,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林老板,这杯的瑕疵,是太甜了,甜得像你的‘生活美学’,全是骗人的糖精。”
他把杯子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像他这段时间的“修行”。林长波从监控室冲出来,指着他骂“你毁了我的美学”,侯猴没理,脱下围裙,扔在地上。
“你的初恋心跳太吵了,我听不见。”他说,转身冲进雨里。
暴雨打在脸上,凉得像那杯永远喝不够的奶茶。侯猴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浑身湿透,肚子饿得咕咕叫。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弹出条招聘信息:“秒回客服中心,月薪三千五,在家办公,时间自由”。
“在家办公”“时间自由”,这八个字在雨里发着光。侯猴抹了把脸,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他摸出手机,电量只剩5%,手指在“投递简历”上悬了悬。
他想,总不能比调奶茶更难吧?至少不用背那些“七分甜的克制”,不用洗七遍杯子,不用对着监控表演“爱意”。
雨更大了,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个刚从奶茶杯里捞出来的、皱巴巴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