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奶茶店冲出来的那个暴雨夜，他像只落汤鸡蹲在公交站台，手机屏幕亮着最后3%的电量，弹出的招聘广告像浮在水面的木板——“秒回客服，月薪三千五，在家办公，时间自由，无需经验”。
“在家办公”“时间自由”，这八个字在雨里泡得发胀，却依然勾得侯猴心头发痒。他想起在奶茶店站到腿麻的12小时，想起林长波用监控盯着他擦杯子的眼神，突然觉得“在家上班”简直是天堂。至少不用背“七分甜的克制”，不用对着奶盖研究“人生的纹路”。
他哆嗦着点了“投递简历”，发送成功的瞬间，手机自动关机了。
第二天一早，侯猴在网吧借了台电脑查邮件，收到了“秒回客服中心”的录用通知，附带一份电子合同。他盯着合同里的条款，眼睛越睁越大：“工作时间：全天24小时待命，客户消息延迟10秒回复扣5元，延迟30秒扣20元，未回复扣当日工资”“工作地点：自备设备（手机、电脑），需保证网络全天畅通，断网1分钟扣10元”“考核标准：客户满意度100%，差评一次扣50元，三次差评直接开除”。
“这哪是在家办公，这是把家变成监狱啊。”旁边嗑瓜子的大叔凑过来看了一眼，吐出的瓜子壳溅到屏幕上。
侯猴咬了咬嘴唇，摸了摸兜里仅剩的三块五。监狱就监狱吧，至少不用出门风吹日晒，至少……能坐着干活。
他回复“同意”，立刻收到了培训资料，标题赫然写着《秒回客服圣经：如何用0.5秒杀死客户的脾气》。
所谓“培训”，就是对着屏幕看20个小时的视频，内容包括“30种客户骂人的应对话术”“15种假装‘感同身受’的表情包用法”“10种拖延时间的回复模板”。最后还有个测试：给100条模拟消息，要求在5秒内回复，错一条就得重测。
侯猴测到第三次才通过，手指在键盘上戳得生疼，像在给键盘按指印。通过的那一刻，他收到了工号和一个专用聊天软件，群名叫“人形AI训练营”，群主备注是“铁面督导王”。
“从今天起，你就是客服007号，”王督导在群里@他，“记住，客户是上帝，上帝的消息比你妈喊你吃饭还重要。手机要24小时插着电，洗澡时用防水袋套着，拉屎时举在手上——别问为什么，这是规矩。”
侯猴看着屏幕，突然想起在面包店登记面包渣的老王，在奶茶店盯着监控的林长波。原来资本家的监控，不一定装在店里，也能装在你的手机里，装在你每一次呼吸的间隙。
第一天正式上岗，侯猴的手机变成了手雷。早上七点，第一条消息弹出来，来自一个备注“暴躁的张”的客户：“我的快递三天了还没到，你们是用蜗牛送的吗？！”
他手忙脚乱地复制粘贴话术：“亲，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好的体验，这边立刻为您查询物流信息呢～”发送时间显示7秒，群里立刻弹出王督导的警告：“007号，延迟2秒，扣5元。”
侯猴的心疼得像被针扎了一下。5块钱，够买两个肉包子了。
接下来的消息像洪水一样涌来。有人问“为什么你们的包装是粉色的，我讨厌粉色，要投诉”，有人说“快递员打电话时语气太凶，吓到我的猫了，必须让他给猫道歉”，还有人发了张快递盒的照片，上面有个小洞：“我的饼干被老鼠啃了，你们赔我精神损失费！”
侯猴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复制、粘贴、修改称呼，从“亲”到“您”到“大佬”，表情包从“委屈屈”到“跪拜”到“猛男落泪”。中午饭是在网吧买的泡面，他一边吸溜面条，一边盯着手机，面条汤洒在裤子上都没察觉。
下午三点，他遇到了第一个“奇葩客户”。对方发来一串“嘀嘀嗒嗒”的语音，点开一听，全是敲击声。紧接着是文字消息：“用摩斯密码回复，我只和懂暗号的人沟通。”
侯猴对着屏幕发愣，摩斯密码？他连拼音都没学利索！群里的老客服支招：“敲桌子，录下来发给他，就说‘信号不好，请重复’。”侯猴找了个空矿泉水瓶，对着手机敲了半分钟，手指敲得通红，对方居然回了句“算你过关”。
晚上八点，他的手指已经磨出了茧子，眼睛干涩得像在奶茶店没洗干净的杯子。王督导突然在群里发了段视频，是个客服因为“回复时用了‘呵呵’被客户投诉”，罚了200块。“记住，‘呵呵’是客服的禁词，比骂客户还严重！”王督导的语音带着电流声，像根针戳在侯猴耳朵里。
打烊？不，客服没有打烊。侯猴躺在网吧的沙发上，手机屏幕亮着，调成最亮的模式，压在枕头边。凌晨两点，他被消息提示音惊醒，是个客户投诉“快递员长得太丑，影响我拆快递的心情”，要求“换个帅点的快递员重新送一次”。
他迷迷糊糊地回复：“亲，快递员的颜值不在我们的考核范围内呢……”刚发出去就被王督导私聊：“007号，语气太生硬，扣10元，重发！”
侯猴揉着眼睛重新打字：“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呢～颜值确实会影响心情呢～这边会反馈给快递小哥，建议他下次送件时戴个口罩呢～”发送时间：9秒。又扣5元。
他盯着手机屏幕，突然觉得“在家办公”比在奶茶店站12小时还累。奶茶店的累是腿麻，这里的累是心里发慌，像揣了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延迟1秒”“用词不当”被炸得粉身碎骨。
日子一天天过去，侯猴的手机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洗澡时套着塑料袋举在淋浴头旁边，吃饭时把手机架在碗沿上，连做梦都在打字，手指在被子上无意识地划动。
他的“奇葩客户档案”越来越厚：
- 有个老太太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发消息，问“我的快递是不是被外星人截胡了”，侯猴得编一段“星际物流延迟说明”，配图是网上搜的UFO照片；
- 有个程序员要求“用二进制回复”，侯猴被逼着学了“01001000 01100101 01101100 01101100 01101111”（“Hello”），发过去对方回了句“程序有BUG，重写”；
- 最离谱的是个自称“AI鉴定师”的客户，非要他证明“自己是真人不是机器人”，侯猴被逼得发了段啃脚丫子的视频，对方才回了个“通过”。
群里的客服们像沉默的战友，每天早上在群里发“今日存活”，晚上发“今日扣款”。有人因为“给客户发了个微笑表情被投诉‘嘲讽’”扣了50，有人因为“手机没电关机3分钟”扣了30，还有个叫“客服003”的，因为连续三天没合眼，回复时把“亲”打成了“妈”，被客户投诉“占我便宜”，直接被开除了。
侯猴看着群里“003已被移出群聊”的提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正在充电的人形AI，电量一点点被耗尽，却还要假装“活力满满”。
崩溃的导火索是个“呵呵”。
那天侯猴已经连续工作了36小时，眼睛红得像兔子，手指僵得像鸡爪。有个客户发来几十条语音，全是骂人的话，从快递速度骂到客服智商，最后说“你们公司迟早倒闭”。
侯猴盯着屏幕，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指不听使唤地敲了两个字：“呵呵。”
发送成功的瞬间，他像被泼了盆冷水，清醒了。
30秒后，王督导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像冰锥：“客服007！你发的什么？！客户投诉到总部了！罚款500，写五千字检讨，明天交不上就滚蛋！”
电话那头传来客户的咆哮：“他居然敢发‘呵呵’！我要投诉！我要让他失业！”
侯猴握着手机，突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500块，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五千字检讨，是他在大学里写论文都没达到的字数。就因为两个字，“呵呵”。
他想起在面包店被称到0.3克的面包渣，想起在奶茶店被要求“喝出初恋的味道”，想起现在因为两个字要罚500块。原来打工人的尊严，有时候轻得像个标点符号，说删就删了。
侯猴挂了电话，打开聊天软件，给王督导发了最后一条消息：“呵呵。”然后退出群聊，卸载了那个专用软件。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网吧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磨出茧子的手指上，像层薄薄的金粉。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条新的招聘推送，标题写着“京京造型招洗头工，包吃住，月薪三千”。
侯猴盯着“包吃住”三个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摸了摸兜里被罚款罚得只剩两位数的工资，突然觉得，洗头总比当AI强吧？至少不用24小时抱着手机，不用因为“呵呵”两个字吓得心跳加速。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泡面汤的裤子，朝着网吧门口走去。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却也暖得像刚洗过头的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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