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站在“京京造型”的玻璃门前时，手腕还在隐隐发麻。从客服中心逃出来的那个早上，他在路边看到这张招聘启事：“招洗头工，包吃住，月薪两千五，要求：能吃苦，有悟性。”
“有悟性”三个字让他犹豫了一下，但“包吃住”像块磁铁，把他吸了过去。至少不用再担心手机响到爆炸，不用因为打错两个字罚掉半个月工资。他摸了摸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觉得就算是洗一辈子头，也比当“人形AI”强。
推门进去，店里飘着股混合了洗发水、发胶和某种香薰的味道，比奶茶店的甜腻好闻，也比客服中心的泡面味高级。几个穿着黑色马甲的发型师正围着顾客忙碌，剪刀咔嚓声里夹杂着“您这发质得做个护理”“这款染膏显白”的推销，像在演一场热闹的戏。
一个穿着银色西装的男人从里间走出来，头发烫得像朵炸开的菊花，脸上带着半永久的微笑，手里把玩着一把梳子，梳子齿上还缠着几根头发。“应聘？”他说话时尾音往上翘，像在给句子烫卷发。
“嗯，我看您这儿招洗头工。”侯猴攥紧了衣角。
男人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磨出茧子的手指上停了停：“我叫Tony Jing，是这儿的店长。你知道洗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侯猴想了想：“洗干净？”
Tony Jing突然大笑，笑声像吹风机开到最大档：“肤浅！洗头是修行！用泡沫净化他人的烦恼，用水流洗涤自己的浮躁——这叫‘洗头禅’，懂吗？”
侯猴懵了。从“生活美学”到“洗头禅”，他发现老板们总能给简单的体力活套上花里胡哨的马甲。但他没敢说，只是点点头：“懂……懂一点。”
“很好，”Tony Jing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像在给刚烫好的头发定型，“从今天起，你就是‘京京造型’的‘禅修者’，先从基础的‘水流功’练起。”
所谓“水流功”，就是练习控制水温。Tony Jing要求水温必须“像春天的溪水，带着一丝凉意却不刺骨，像初恋的手，温柔中带着试探”。侯猴站在水池前，拿着花洒对着空气练，烫得手发红，冷得手发麻，Tony Jing就在旁边念叨：“心不静，水就不静；水不静，顾客的烦恼就洗不掉。”
第一天正式上手，侯猴洗的第一个顾客是个穿花衬衫的大哥，头皮上结着层厚厚的头屑。Tony Jing在旁边指导：“先用指腹按摩三分钟，力道要‘像敲木鱼，不轻不重，敲醒沉睡的头皮’。”侯猴按得手指发酸，大哥却打了个哈欠：“小伙子，没吃饭啊？再重点！”
中午吃饭时，侯猴的手已经泡得发白，像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食堂的菜是水煮白菜和米饭，Tony Jing端着餐盘走过来，往他碗里夹了块肥肉：“多吃点，手上才有力气‘修行’。”他看着侯猴的手，点点头，“嗯，有点意思了，泡得越白，说明离‘禅意’越近。”
侯猴咬着肥肉，觉得这“禅意”还不如面包店的猪油渣实在。
下午的顾客是个烫着羊毛卷的阿姨，要求“用薰衣草洗发水，泡沫要像天上的云一样蓬松”。侯猴挤了半瓶洗发水，搓了半天也没搓出多少泡，阿姨不耐烦了：“你会不会洗啊？上次那个小姑娘，泡沫能堆到我头顶！”
Tony Jing突然冒出来，手里拿着个喷壶，往侯猴手里的泡沫上喷水：“要‘以柔克刚’，水多一点，心空一点，泡沫自然就来了。”他边说边帮侯猴搓泡沫，果然堆得像座小山，阿姨立刻笑了：“还是Tony老师有水平！”
侯猴看着Tony Jing灵活的手指，突然明白，所谓“修行”，不过是老板用来让你心甘情愿干苦力的咒语。
日子在哗哗的水流声里溜走。侯猴每天从早上九点洗到晚上十点，平均每天洗三十个头，手泡在水里的时间比露在外面的多。他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发水的泡沫，手背被热水烫出一片红，像贴了层劣质的窗花。
Tony Jing的“哲学”每天都在更新。
“洗长发时，手指要像穿针，穿过发丝而不拉扯，这叫‘顺势而为’。”
“遇到打结的头发，不能硬梳，要‘像解心结一样，慢慢理，总有疏通的一天’。”
“顾客抱怨时，要‘左耳进右耳出，像流水过石头，不留痕迹’。”
侯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不是因为懂了，是因为怕被骂。有次他洗快了两分钟，Tony Jing就罚他给店里的盆栽浇水，说“让你感受水的耐心”。那些盆栽后来被他浇得烂了根，Tony Jing却说“这是它们的修行到了”。
店里的发型师们都把侯猴当透明人。他们聊天时聊的是“最新的烫染技术”“哪个顾客出手大方”，看到侯猴过来，就立刻换话题，或者干脆闭嘴。有个叫阿Ken的发型师，总把自己的脏毛巾扔给侯猴洗，说“修行的人要多做善事”。
侯猴不介意被当透明人，他只介意自己的手。晚上躺在床上，他的手还在无意识地做着搓泡沫的动作，像两只停不下来的小马达。他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洗头膏，被无数只手搓来搓去，最后变成一堆没用的泡沫。
矛盾在一个雨天爆发。那天店里没什么顾客，侯猴正趴在水池边打盹，被Tony Jing拍醒：“去给张大爷洗头。”
张大爷是店里的常客，光头，却每天都来洗，说“Tony老师洗的头，比按摩还舒服”。侯猴打着哈欠走过去，往他光头上抹了点洗发水，随便搓了搓，冲干净就想完事。
“等等，”Tony Jing突然按住他的手，“光头怎么了？光头也是头，也要‘洗出禅意’。要用指腹画圈，顺时针三十六圈，逆时针三十六圈，这叫‘圆满’。”
侯猴耐着性子按他说的做，张大爷却哼唧起来：“不对不对，你这力道不对，像挠痒痒。”
“你看，”Tony Jing叹了口气，把侯猴推开，亲自上手，“要‘刚柔并济’，既要有力量，又不能让顾客觉得疼。”他边洗边问张大爷，“舒服吧？这就是‘修行’的境界。”
侯猴站在旁边，看着Tony Jing在光头上表演“圆满”，突然觉得无比荒诞。一个光头，洗出三十六圈的“禅意”？他的手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昨天给一个染了绿色头发的姑娘洗头时，被她扯着头发拽出来的疼。
“我不干了。”侯猴突然说，声音不大，却让哗哗的水流声都停了。
Tony Jing抬起头，泡沫还沾在他的鼻尖上：“怎么了？是不是觉得‘修行’太苦？”
“不是苦，是蠢。”侯猴看着自己发白起皱的手，“洗个头而已，扯什么圆满？你的禅意，还不如我手上的茧子实在。”
张大爷在椅子上坐直了：“哎，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呢？”
侯猴没理他，脱下那件印着“京京造型”的黑色马甲，扔在地上。马甲上还沾着几根头发，像他这段时间掉的魂。
“你的修行你自己修吧，”他说，转身推开门，走进雨里。
雨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比洗发水的泡沫舒服。侯猴走在雨里，手第一次觉得这么轻松，虽然还是有点麻。他摸了摸兜里这个月发的工资，两千五，不多，但够他交房租和买几包泡面了。
路过一个公交站台，广告牌上贴着张招聘启事，是个高档小区招保安，写着“月薪三千，包吃住，工作轻松，要求：能吃苦，耐寂寞”。
“耐寂寞”？侯猴笑了笑。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手机响，怕有人让他“洗出禅意”。
他撕下那张招聘启事，揣进兜里。雨还在下，但他突然觉得，或许当保安，能让他清静一会儿。至少，不用再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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