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穿上“饿不死”骑手那身蓝黄相间的冲锋衣时，觉得自己像只刚破壳的雨燕——轻盈，且随时准备被狂风暴雨按在地上摩擦。
从仓库逃出来的那天，他啃着油条站在雨里，公交站台广告牌上“月薪过万不是梦”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胀。“饿不死”三个字像句咒语，勾得他心里发痒。至少能在外面跑，能晒晒太阳，能看到除了货架之外的东西，总比在仓库里当“人形扫码机”强。
入职手续简单得离谱，下载APP、交300块押金、领套装备（冲锋衣、头盔、保温箱），就算正式成了骑手。培训师是个叼着烟的糙汉，往地上啐了口痰：“记住三个字：快、准、狠。快，超时一秒扣二十；准，送错地址自己赔；狠，对自己狠点，才能多赚钱。”
侯猴点点头，把这三个字记在心里。他租了辆二手电动车，电池续航只有50公里，却花了他半个月工资。第一次接单时，APP提示音像警报器：“订单编号8765，XX奶茶店到XX小区，预计送达时间18:30，超时扣款20元。”
他盯着导航，车把抖得像筛糠。奶茶店在巷子里，他绕了三圈才找到；小区门口的保安不让进，他只能抱着奶茶跑进去，单元楼的电梯还坏了，他爬了12楼，敲开门时浑身是汗，顾客看了眼手机：“晚了两分钟，差评。”
那天侯猴跑了12单，被差评3次，到手工资扣得只剩56块。他坐在路边的花坛上，看着保温箱里剩下的半杯撒了的奶茶，突然觉得“饿不死”这名字，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骑手的日子，是被时间按在地上打的日子。
APP的导航像个神经质的指挥家，一会儿喊“左转，前方50米”，一会儿吼“偏航了！偏航了！”，偶尔还会指条死路——比如“左转进入墙内”。侯猴摔过三次，两次是因为导航瞎指挥，一次是为了抢红灯，膝盖上的疤结了又掉，掉了又结，像朵丑陋的花。
奖惩规则细得像头发丝：准时送达奖2块，提前5分钟奖5块，超时1分钟扣5块，超时5分钟扣20，差评一次扣50，被投诉态度不好扣200。侯猴的手机里存着张Excel表，每天睡前算一遍，算到眼睛发酸——今天赚了多少，扣了多少，离房租还差多少。
最惨的是遇到恶劣天气。暴雨天订单爆单，APP弹窗说“雨天补贴5元/单”，但雨衣根本挡不住斜着下的雨，侯猴的手机泡在水里，屏幕闪得像快熄灭的灯；雪天路滑，他摔在结冰的马路上，保温箱里的饺子撒了一地，顾客不依不饶，说“你赔我饺子，还要赔我精神损失费”。
有次台风天，侯猴接了个订单，备注写着“餐品不能沾一滴雨，否则差评”。他把雨衣脱下来裹着餐盒，自己淋成落汤鸡，送到时顾客摸了摸餐盒：“有点湿，差评。”
侯猴看着手机上跳出的“差评”提示，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想起在面包店被称到0.3克的面包渣，在奶茶店被要求“喝出初恋味道”的奶茶，原来这世界的刁难，从来都不会因为你淋了雨、摔了跤就手下留情。
奇葩顾客能组成一个马戏团。
有个中二少年订了份炸鸡，备注“必须cos奥特曼送餐，不然拒收”。侯猴在玩具店买了个儿童奥特曼面具，戴着头盔根本套不进去，只能举着面具狂奔，送到时少年拍着手笑：“迪迦！你终于来了！”
有个孕妇订了份麻辣烫，要求“多放香菜，越多越好”，侯猴特意让老板加了双倍，结果孕妇说“我对香菜过敏，你想害死我？”，投诉到平台，罚了他200块。
还有个大爷，每次订完餐都让侯猴帮忙倒垃圾、取快递、甚至给他的花浇水，说“年轻人帮个忙怎么了”，侯猴要是拒绝，他就说“我要给你差评”。
侯猴的保温箱里，除了餐品，还偶尔装过顾客的钥匙、充电器、甚至一只走失的猫。他觉得自己不是骑手，是“万能跑腿”，是“人形快递柜”，是顾客随手就能使唤的工具。
但他不敢得罪任何人。因为差评就是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砍掉他本就不多的工资。
骑手之间的关系，像冬天里的刺猬——离得近了扎人，离得远了又冷。
大家见面时会互相点头，说句“今天单多吗”，但绝不会透露自己的“秘密据点”（比如哪个小区好送，哪个商家出餐快）。抢单时像饿狼，看到远距离高补贴的订单，手指在屏幕上戳得飞快，慢一秒就被别人抢走。
侯猴认识个叫老郑的骑手，五十多岁，跑单时总戴着顶旧帽子。有次老郑在路口突然晕倒，侯猴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加低血糖。老郑醒来后，拉着侯猴的手说：“小伙子，别干这行了，不是人干的活。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写字楼里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侯猴点点头，心里却想：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呢？
那天侯猴帮老郑跑了他剩下的几单，其中有个订单的地址，让他心里一沉——是香又甜面包店的黄老板。
黄老板开门时，还是那副油光锃亮的样子，看到侯猴穿的骑手服，突然笑了：“是你啊，小侯？怎么干这个了？当初在我店里好好待着，也不至于风吹日晒的。”
侯猴没说话，把餐递给他。黄老板接过餐，突然说：“对了，上次你偷吃的那3克奶油，还没给我钱呢。”
侯猴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嵌进肉里。他转身就走，黄老板在后面喊：“小伙子，跑快点嘛，我等饿了！”
崩溃的那天，是个高温天。地表温度40度，柏油路都快化了，侯猴的电动车在路上爆了胎，他推着车走了三公里，汗流得像在洗澡。
有个订单快超时了，他拦了辆共享单车，把保温箱绑在车把上，拼命蹬。送到时顾客不在家，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接，APP提示“超时15分钟，扣款50元”。
侯猴坐在小区的凉亭里，看着手机上的扣款信息，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再看那该死的导航。他想起自己刚毕业时，揣着毕业证站在阳光下，以为未来会像彩虹一样漂亮；想起在凶宅里害怕得发抖，却觉得比现在踏实；想起在仓库里被算法驱赶，至少不用面对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
手机又响了，是新订单提示。侯猴看着屏幕，突然把手机扔在地上。
“去他妈的快准狠！”他吼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凉亭里回荡。
没人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侯猴是在第二天早上退的职。他把电动车卖了，扣除维修费，只拿回了200块；押金退了300，扣了100“装备磨损费”。他穿着自己的衣服，背着包，站在“饿不死”站点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骑手，他们的脸上带着和他曾经一样的疲惫和麻木。
路边的招工栏上，贴着张游戏公司的招聘启事：“游戏测试员，月薪四千五，包吃住，主要工作：玩游戏。”
“玩游戏？”侯猴愣了一下。他小时候最喜欢玩游戏，觉得要是能靠玩游戏赚钱，简直是天大的幸福。
他撕下招聘启事，揣进兜里。阳光很毒，晒得他皮肤发烫，但他突然觉得，或许下份工作，能让他找回点小时候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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