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站在“速达仓储”的巨大厂房前,第一次感受到“渺小”的具象化。厂房像个倒扣的巨人胃,灰色的铁皮屋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口的电子屏滚动着红色数字:“今日出库量:18732件”。
从凶宅出来后,他兜里揣着三千五,却没敢乱花。看到“速达仓储”的招聘启事——“拣货员,月薪四千,包吃住,多劳多得”——时,他被“包吃住”和“多劳多得”勾住了。至少这里有活人,不用跟黑猫对峙,不用编“灵异报告”。
面试他的是个戴工牌的中年男人,说话像按了快进键:“会用智能手机吧?认识字吧?能跑吧?”侯猴点头,男人就扔给他一件蓝色工装:“明天上班,跟着老周学。记住,别偷懒,系统盯着呢。”
所谓“系统”,是个装在手机上的APP,叫“闪电拣货”。第二天一早,侯猴跟着老周走进仓库,才明白这三个字的重量。仓库大得像迷宫,货架高到顶到屋顶,编号从A1到Z9,每排货架又分10层,每层摆着密密麻麻的箱子,贴着不同的条形码。
“你的任务,”老周递给他一把扫码枪,枪身冰凉,“就是根据APP的指令,找到对应货架,扫条形码,把货取下来,放到周转箱里,再送到打包区。每小时至少拣50件,少一件扣10块。”
侯猴看着APP上弹出的第一条指令:“A3-7-2,儿童纸尿裤,XL码,1包”。他拿着扫码枪,在货架间绕了十分钟才找到A3区,爬到7层取下纸尿裤,扫码时手一抖,枪差点掉地上。“滴”的一声,APP显示“完成时间:10分23秒,超时5分23秒,效率评级:差”。
老周在旁边叹气:“你这速度,一天得扣多少钱?跟紧点!”他像阵风似的在货架间穿梭,扫码、取货、转身,动作行云流水,侯猴小跑着才能跟上,没多久就喘得像条狗。
中午吃饭只有半小时,食堂的菜是水煮白菜和硬米饭,侯猴扒了两口就放下,想趁休息时间多练几遍。他拿着扫码枪在空货架间练习转身,却被组长看到:“侯猴!没事干是吧?去把打包区的空箱子理了!”
他蹲在地上捆箱子,手指被纸箱边缘划出血,只能用嘴吮了吮。老周递给他张创可贴:“忍着点,干这行的,谁手上没几道疤?”
那天侯猴拣了230件货,超时47次,下班时APP显示“今日扣款:120元”。他坐在仓库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边的晚霞,突然觉得那晚霞像张巨大的账单,红得刺眼。
仓库的规矩,比凶宅的“灵异规则”还严苛。
- 不能带手机进库区(怕分心),但“闪电拣货”的专用手机必须时刻攥着,没电了就得自己去充电区充,耽误的时间算自己的;
- 上厕所要打报告,限时5分钟,超时扣钱;
- 说话不能超过30分贝,组长说“噪音会影响系统信号”;
- 拣错货、扫错码,一件罚50,若是贵重物品,得按售价赔偿。
侯猴被罚过三次。第一次是把“婴儿奶粉”当成“成人奶粉”拣了,罚了50;第二次是上厕所超时2分钟,扣了20;第三次最惨,他把一箱进口化妆品摔在地上,瓶身碎了,组长说“这箱1200,从你工资里扣”。
他看着工资条上的负数,突然想起在面包店被称到0.3克的面包渣——原来资本家的算计,到了仓库里,就变成了扫码枪的“滴滴”声,每一声都在倒计时。
工友们像沉默的幽灵。大家见面不打招呼,吃饭不说话,休息时就坐在角落发呆。侯猴想跟老周搭话,问他在这里干了多久,老周只是摇摇头:“少说话,多跑路,不然扣钱。”
仓库里只有两种声音:扫码枪的“滴滴”声,和脚步声。侯猴的脚步声从一开始的沉重,慢慢变得急促,最后像装了马达,在货架间穿梭时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他的膝盖开始疼,手腕因为总举着扫码枪而发酸,夜里睡觉翻身都能疼醒,但他不敢停——停下来,就扣钱。
“爆单”是仓库的噩梦。大促前三天,APP的指令像瀑布一样往下掉,“闪电拣货”变成了“疯狂拣货”。组长拿着扩音器喊:“所有人加班!今晚不歇了!拣够500件才能走!”
仓库的灯亮到后半夜,侯猴的眼睛熬得通红,看货架编号都重影。他在A区和B区间狂奔,扫码枪的“滴滴”声连成一片,像在催命。有次他爬上8层货架取货,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幸亏抓住了货架栏杆,冷汗瞬间湿透了工装。
老周在下面喊:“小心点!去年有个小伙子从货架上摔下来,腿断了,公司就赔了三个月工资。”
侯猴点点头,手抓得更紧了。他想起吴老板的“灵异报告”,突然觉得这里比凶宅还危险——凶宅的“朋友”只是看看,仓库的货架,是真能要命的。
凌晨五点,侯猴终于拣够了500件,累得瘫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组长拿着报表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不错,今晚表现还行。”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像在评价一台机器。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侯猴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出仓库。路边的早餐摊飘来油条的香味,他摸了摸兜里的钱,想买根油条,却想起那箱被扣的1200块化妆品,最终还是咽了咽口水,往宿舍走。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天。侯猴因为连续加班,头晕得厉害,在拣货时把“卫生巾”当成“纸尿裤”扫进了周转箱。等他反应过来,货已经送到打包区了。
组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监控骂:“侯猴!你是不是不想干了?这都能错?!”
侯猴的头更晕了,他想解释自己太累了,却被组长打断:“别找借口!罚款200,这个月奖金没了!”
他走出办公室,看着仓库里密密麻麻的货架,突然觉得很荒诞。这些货架像一座座牢笼,而他像只被算法驱赶的老鼠,在笼子里狂奔,直到跑不动为止。
那天下午,侯猴在拣货时,APP突然弹出一条指令:“B7-3-1,狗粮,10kg”。他走到B7区,爬上3层,看到那袋巨大的狗粮,突然想起在AI公司标注“狗”的日子——那时他觉得自己像条被算法驱赶的狗,现在看来,连狗都不如。
他抱着狗粮,站在货架上,看着仓库里穿梭的工友们,他们的背影在货架间忽隐忽现,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扫码枪的“滴滴”声还在响,脚步声还在继续,可侯猴突然不想动了。
他抱着狗粮,慢慢蹲下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货架上。
侯猴是在第二天早上走的。他把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宿舍的床上,扫码枪放在旁边。没写辞职信,也没跟任何人告别——在这里,没人在乎谁来谁走,就像没人在乎货架上少了一袋狗粮。
走出“速达仓储”的大门,雨还在下,跟他来的那天一样。他摸了摸兜里这个月扣得只剩几百块的工资,突然想吃根油条。
路边的早餐摊还在,他买了两根油条,站在雨里啃得津津有味。油条的油香混着雨水的味道,是他这阵子闻到过最好闻的味道。
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上贴着张招聘启事,是“饿不死”外卖平台招骑手,写着“月薪过万不是梦,时间自由,多劳多得”。
“骑手?”侯猴咬着油条笑了。至少能在外面跑,不用被困在仓库里,不用听扫码枪的“滴滴”声。
他撕下招聘启事,揣进兜里。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却比仓库里的空调舒服。他想,下份工作,总该能呼吸点新鲜空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