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混合着客厅里电视新闻的背景音扑面而来。这原本该是让人安心的烟火气,此刻却像一层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景明的心头。客厅的灯光白得有些刺眼,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正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
“回来了?”母亲抬眼看了他一下,语气平淡,“洗洗手,准备吃饭。”她的目光在景明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去盛饭。
景明低低“嗯”了一声,换了鞋,机械地走向洗手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却冲不散黄昏时分那瓶乌龙茶的黏腻感,也冲不散晚自习时满脑子的混沌和方才巷口那过于明亮的笑容带来的短暂晕眩。他甩了甩手,水珠溅在镜子上,模糊了里面那个眼神空洞的自己。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电视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景明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白天的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转:余若鱼决绝的背影,花盈盈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失恋特苦”的玩笑话……每一种情绪都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景明,”父亲放下报纸,拿起筷子,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高三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吧?”
来了。景明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喉咙有些发干,咽下一口毫无滋味的米饭,才低声回答:“嗯,今天发了。”
“怎么样?总分多少?年级排第几?”母亲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关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脸上。
景明感到头皮微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总分……还行。年级排名……第二。”
“第二?”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度,带着明显的失望和难以置信,“怎么是第二?上次期末不是还第一吗?”她放下碗,眉头紧紧锁起,“哪个科目拖后腿了?数学?还是物理?”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出来,扣了……不少分。”景明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干涩的空气里漂浮。
“没做出来?!”父亲的声音沉了下来,像一块石头砸在桌上。他放下筷子,脸色阴沉地看着景明,“景明,高三了!每一分都是命!最后一道大题你不会?那说明你练习量根本不够!思路不开阔!平时让你多刷点难题,你总说都会了,看看!关键时刻掉链子了吧!”父亲的指责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就是!”母亲立刻附和,语调里裹着刺,“我看你就是不够努力!心思是不是又飘了?是不是又看那些闲书了?还是偷偷玩手机了?高三了,景明!你要拎得清轻重!你知不知道,一分就能压下去多少人?你这个第二,跟人家第一差多少分?能上顶尖大学吗?啊?”她的语气越来越急促,焦虑和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我……”景明想辩解,想说那道题确实很难,想说这次整体分数都不低,想说第二名也是他努力的结果……但所有的话语在父母那两双写满了“不够好”、“不够努力”、“令人失望”的眼睛注视下,都哽在了喉咙里,变成一团灼热的硬块。
“我什么我?”父亲打断他,语气更重,“考第一的时候怎么就能做出来?还是态度问题!骄傲了?松懈了?觉得自己很行了?我跟你妈辛辛苦苦工作供你读书,图什么?不就图你能考个好大学,将来有个好前程?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状态!蔫头耷脑的!像什么样子!”父亲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
母亲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沉重的忧虑:“景明啊,不是爸妈逼你,是现实逼人!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你那个同桌张浩,人家这次第几?是不是又比你强?你这样下去,怎么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景明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胸腔里那团堵着的东西猛地燃烧起来,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黄昏时分的冰冷,巷口的喧闹,此刻饭桌上这令人窒息的指责和“为你好”的枷锁……所有的情绪像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堤坝。
“够了!”他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点的颤抖。他放下碗筷,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碗里的米饭还剩下一大半。他看着父母惊愕而更加不悦的脸,只觉得那两张最熟悉的面孔此刻陌生得让他心寒。所有的委屈、失落、不被理解的痛苦,还有那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感情带来的钝痛,此刻都化作了汹涌的逆反。
“我吃饱了。”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不再看父母的表情,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景明!你什么态度?饭还没吃完呢!”母亲在他身后厉声喊道。
“站住!考不好还有理了?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父亲的声音带着怒意传来。
景明充耳不闻。他冲进房间,“砰”地一声用力甩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电视的嘈杂,父母的质问,还有那个让他喘不过气的世界。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景明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门外,母亲还在敲门,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模糊而遥远,带着焦急和未消的怒气:“景明!开门!把话说清楚!你这样像什么话!我们还不是为你好?你考不好我们着急上火有错吗?开门!”
父亲似乎拦住了母亲,说了些什么,敲门声停了,但门外压抑的、带着不满和失望的交谈声依旧隐约可闻。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霓虹光影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光块。景明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书包被随意地丢在书桌旁,里面那张写着“年级第二”的成绩单,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敢去碰触。
胃里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饥饿,只有一种被掏空的麻木和尖锐的刺痛交织在一起。父母的指责像复读机一样在耳边循环播放:“不够努力”、“态度问题”、“令人失望”、“为你好”……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想起黄昏时余若鱼递过来的那瓶冰冷的乌龙茶,想起花盈盈那句无心却精准的“失恋特苦”,最后,定格在父亲那句沉甸甸的质问:“你这个第二,跟人家第一差多少分?能上顶尖大学吗?”
黑暗中,景明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肤里,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抵御那无处宣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洪流。门外父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那份无形的压力,那种被成绩定义价值、被“为你好”牢牢捆绑的窒息感,却如同这房间里的黑暗一样,沉重地包裹着他,密不透风。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在这个名为“家”的避风港里,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空气里只剩下他自己压抑的、微不可闻的抽泣声,以及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遥远的嗡鸣。
他像一叶被巨浪抛起又狠狠摔下的扁舟,找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锚点。那份“第二”的成绩单,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标签,贴在了他十七岁的秋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