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空，像一块浸饱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景明背着书包走出单元门，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凉风立刻灌了进来。他没带伞。昨夜父母那些沉重的“为你好”和失望的眼神，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坠在心头，连带着对天气也失去了关注的兴趣。他只想快点走到学校，躲进那个相对安静的壳里。
刚走出小区没多远，细密的雨丝就毫无预兆地飘落下来，起初只是若有若无，很快就连成了线，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路边的树叶和行人的伞面。冰凉的雨点钻进景明的脖颈，激得他一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暴露在了这场秋雨里。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只想快点赶到公交站台避一避。
就在他狼狈地用手挡着额头往前冲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焦急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
“哎呀！怎么真下了！完蛋完蛋！”
景明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着头，原地跳脚。暖黄色的灯光从旁边的“余味奶茶店”招牌透出来，清晰地映照出那张带着懊恼神情的脸——是花盈盈。她今天没扎丸子头，乌黑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穿着件略显单薄的外套，没有雨具，正被越来越大的雨困在小小的站牌下，像只被淋湿了翅膀的小鸟。
景明脚步顿了一下。他本该视而不见地跑过去的。可看着她缩着脖子、对着天空皱眉跺脚的样子，黄昏时她递过来的那杯想象中的“失恋特苦”和昨晚父母冰冷的指责又诡异地交织在一起。他犹豫了仅仅一秒，还是走了过去，停在她旁边狭窄的、几乎没什么遮挡的站牌下。
“花盈盈？”他开口，声音被雨声削弱了几分。
花盈盈闻声猛地回头，看到景明时，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巨大的惊喜点亮：“景明学长？！是你啊！”她立刻像看到了救星，声音都拔高了，“你也等车？不对，你怎么没带伞啊！”她这才注意到景明也浑身湿漉漉的，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忘了。”景明简短地回答，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
“啊，那完了，咱俩都是落汤鸡预备役了！”花盈盈吐了吐舌头，带着点自嘲的无奈，但很快又精神起来，“不过学长你来得正好！你看，雨这么大，反正咱俩都湿了，不如……一起跑回店里？就在前面不远！”她指了指几十米开外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余味奶茶店”，眼神里充满了“一起倒霉总比一个人倒霉强”的狡黠和期待。
一起跑？景明下意识地想拒绝。和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过于热情的女孩在雨里狂奔？这画面有点超出他习惯的边界。可看着她被雨打湿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大眼睛里盛满了恳求和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再看看丝毫没有停歇意思的雨幕……他默默地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伞——那是他习惯性备着的，虽然很小，是单人伞。
“用这个吧。”他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嘭”地打开，在密集的雨点中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地。
花盈盈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哇！学长你带伞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她毫不客气地欢呼一声，不等景明反应，就灵活地一矮身，钻进了他那把小小的单人伞下。
空间骤然变得无比局促。伞太小了，勉强遮住两个人头顶的一小片。景明立刻感受到一股带着湿气和淡淡洗发水香气的暖意靠近。花盈盈几乎紧挨着他的手臂，她微凉的胳膊偶尔会蹭到他的校服袖子。景明身体瞬间有些僵硬，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发白。他努力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试图让她少淋点雨。
“学长你往自己那边挪挪呀！你看你肩膀都湿透了！”花盈盈立刻发现了他的动作，着急地嚷嚷起来，甚至伸手想把伞柄往他那边推。
“不用管我。”景明声音有点生硬，避开她的手，依旧固执地将伞面倾斜向她那边。冰凉的雨水立刻毫无遮拦地打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和后颈，校服布料很快洇开一片深色。
“哎呀，你这人真是……”花盈盈看着他半边身子暴露在雨中，有点无奈，又有点说不出的触动，最终放弃了争抢，“那……那快点跑吧！”
两人不再说话，顶着那把过于小巧的伞，在越来越大的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奶茶店小跑。雨水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溪流，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伞外是哗哗的雨声，伞下是两人急促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景明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女孩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热气，以及她为了尽量不挤到他而微微侧着身子的别扭姿势。他握着伞柄的手心有些潮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汗。
短短几十米的路，因为这场雨和这把小小的伞，显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
终于跑到“余味奶茶店”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檐下，花盈盈立刻像兔子一样从伞下蹦了出去，长长舒了口气：“呼！总算到了！谢谢学长！救命之恩啊！”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头发和肩膀果然比景明干爽不少。
景明也收了伞，雨水顺着伞尖滴滴答答地流下，汇入门口的水洼。他半边身子几乎湿透，校服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凉意。额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
花盈盈看着他湿透的样子，大眼睛里满是歉意和感激：“哎呀，学长你看你，为了护着我，半边都淋透了！太不好意思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推开奶茶店的玻璃门，“快进来快进来！里面暖和点！”
景明迟疑了一下。店里开着暖气，暖融融的，飘散着浓郁的奶香和茶香。几个躲雨的客人坐在角落。他浑身湿透，进去似乎不太合适。
“别愣着呀学长！快进来擦擦！”花盈盈不由分说，直接拉住他湿冷的校服袖子，把他拽进了店里。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湿冷的身体，让他打了个激灵。
花盈盈手脚麻利地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条干净的、印着小熊图案的毛巾，塞到景明手里：“快，擦擦头发！别感冒了！”她又转身对另一个正在擦拭机器的店员喊道：“小雅姐，帮我看着点前台！”然后风风火火地绕进操作台后面。
景明拿着那条柔软的、带着淡淡洗衣液香气的毛巾，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不太习惯这种被陌生人（尽管见过两面）如此热切照顾的感觉，尤其是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他象征性地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动作有些僵硬。
“给！”花盈盈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响起。只见她端着一杯做好的奶茶，小心翼翼地递到景明面前。透明的杯壁里，是清澈的浅绿色液体，底部沉着几颗晶莹的寒天晶球，上面漂浮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看起来格外清爽。
“这是我们店的新品，叫‘晨露’！”花盈盈眼睛弯弯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一样干净明亮，“清清爽爽的茉莉绿茶底，加一点点蜂蜜，配上Q弹的寒天，最适合这种湿漉漉的早晨啦！送你的，谢谢你送我回来！”她的语气真诚又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仿佛献上了什么珍贵的宝贝。
“不用……”景明下意识地想拒绝，他并不想再接受一杯“甜”的饮品。
“必须拿着！”花盈盈不由分说地把杯子塞进他手里。杯壁温热，正好驱散了一点他指尖的冰凉。“不许拒绝！这是救命恩人的谢礼！”她故意板起脸，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而且这个不甜！真的！就是一点点自然的蜂蜜味，很淡的！你试试嘛！”
景明握着那杯温热的“晨露”，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清晨的露水。他低头看着杯中清澈的液体和漂浮的薄荷叶，又看了看眼前女孩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审视，没有失望，只有纯粹的感激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善意。
巷口那句“失恋特苦”的玩笑，父母沉重的“为你好”，余若鱼转身时冰冷的决绝……似乎都被这杯名为“晨露”的温热液体和眼前这个淋湿了却依然笑容灿烂的女孩，短暂地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飘着暖香的屋檐之外。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花盈盈的笑容立刻放大，像得到了最大的肯定，“快尝尝！趁热！哦不，这个其实是温的，夏天喝冰的才带劲，不过今天这鬼天气，温的正好！”
景明在她热切的注视下，迟疑地吸了一口。清冽微甘的茉莉绿茶滑入口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蜂蜜香气，寒天晶球在齿间弹开，口感清爽得如同雨后的空气，确实没有想象中的甜腻。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微甜和凉意，像一道温和的溪流，悄然冲刷过他心头淤积的苦涩和沉重。
他抬起头，对上花盈盈亮晶晶的、等待评价的眼神。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奶茶店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店里温暖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的甜香，还有手中这杯名为“晨露”的温热液体，以及眼前这个笑容毫无阴霾的女孩，共同构成了一种奇异的、短暂却真实的慰藉。景明握着杯子，第一次在这个湿冷的早晨，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从掌心，慢慢渗入了冰凉的指尖。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