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水混杂着汗水,顺着景明的额发滑落,滴进衣领,激得他一个寒颤。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硬地坐在篮球场边湿漉漉的石椅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凶戾,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冰冷而丑陋地横亘在他心头。板寸头惊恐的眼神,自己高高举起、蓄满暴力的拳头,还有鼻尖那仿佛从未散去的廉价草莓糖香……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裹,窒息感比被教导主任抓包、比父母的指责更甚。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指关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微微发红,沾染着泥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可能是对方挣扎时留下的擦痕。这双手,刚刚差点失控,差点重新染上他曾发誓要彻底洗去的暴戾和污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钝痛和强烈的自我厌恶。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余若鱼……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闸门。
画面在眼前不受控制地翻涌:
初中的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浑身是刺。染着乱七八糟的颜色,耳朵上打着廉价的耳钉,校服永远敞着,眼神里是混不吝的桀骜和对整个世界的不屑。废弃的台球厅、烟雾缭绕的网吧后巷、放学路上寻衅滋事的斗殴……那是他灰暗、混沌、散发着劣质烟草和汗臭味的底色。
然后,光出现了。
是余若鱼。
她穿着隔壁重点初中的蓝白校服,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她抱着书本,穿过那群流里流气的“兄弟”好奇或下流的目光,径直走到叼着烟的他面前。光线从破窗斜射进来,照亮她马尾辫柔和的弧度和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平静的、带着点执拗的坚定。
“喂,抽烟对身体不好。”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的溪流,冲散了浑浊的空气。
“关你屁事?”他嗤笑,故意朝她吐了个挑衅的烟圈。
她没有退缩,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粉红色包装的棒棒糖,轻轻放在布满烟灰和划痕的破旧台球桌上。
“试试这个?草莓味的。”她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他当时看不懂,后来才明白叫“心疼”和“希望”的东西,“比烟好。”
那一刻,他被那束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自惭形秽?还是心底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后来鬼使神差地,他真的剥开了那根甜得发腻的棒棒糖塞进嘴里。当尼古丁的焦渴抓挠心肺时,那廉价的草莓香精味竟成了他唯一的解药。
一根,两根……口袋里的烟渐渐被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取代。他嘲笑自己像个娘们,却在每一次对上余若鱼那带着小得意、像阳光一样暖融融的笑容时,觉得嘴里那点甜,值了。是她,一点点把他从泥潭里拽出来,洗掉他身上的戾气和烟味,告诉他生活可以有不同的味道,未来可以有光。
他戒了烟,却再也戒不掉草莓味的棒棒糖。那是他新生的味道,是她留给他的印记。
可是……
景明痛苦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翻涌上来的酸涩硬生生咽回去。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那个教会他“甜”是什么滋味的人,会那么轻易、那么平静地、用一句轻快的“我们分开吧”,就把他重新推回了冰冷的雨里?
他至今记得她递过那瓶冰凉的白桃乌龙茶时,指尖擦过他手背的微凉触感。记得她转身时马尾辫划过的、不带一丝留恋的弧线。那画面比任何拳头都更重地砸在他心上。
还有今天……她为什么没来?
是生病了吗?很严重?还是……根本不想再见到他?
无数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被分手的不解,被抛弃的委屈,还有此刻对自己失控行为的深重厌恶,像三股冰冷的暗流,在他心底激烈地冲撞、撕扯。
他坐在冰冷的石椅上,任由越来越密的雨丝打在脸上、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冲刷掉一点内心的狼狈和痛苦。远处,体育老师似乎在处理刚才的冲突,板寸头那伙人已经被带走了。场上的同学恢复了活动,但目光偶尔扫过他这边时,都带着一丝惊惧和探究。
他像一座被遗忘在雨中的孤岛。
“景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景明没有抬头,他知道是张浩。他不想说话,甚至不想动。
张浩在他旁边的石椅上坐下,湿漉漉的裤子立刻贴上了冰冷的石头,但他没在意。他看着景明低垂的、湿透的后脑勺,还有那紧绷的、微微颤抖的肩膀,咽了口唾沫。刚才景明爆发时的样子,真的把他吓坏了,那完全不是他认识的、总是沉默但还算温和的景明。
“景哥,你……你没事吧?”张浩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担忧。
景明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张浩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他想起刚才体育老师让他统计报名名单的事,这或许是个转移话题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
“那个……景哥,跟你说个事儿。”他掏出手机,假装看消息掩饰尴尬,“就下个月,学校组织高三篮球赛,说是毕业前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每个班都得参加。老秦让我统计一下报名人数……”
他顿了顿,偷偷观察景明的反应。景明依旧低着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
“咱们班……你也知道,能打的就那么几个。我,王胖子,李想……还差两个主力替补。”张浩斟酌着词句,尽量显得不是那么刻意,“你……你刚才那几下,太猛了!真的!一看就是练过!比校队那帮孙子强多了!”
他试图拍个马屁,但景明毫无反应。
张浩有点急了:“景哥,你看……这高三最后一次了,大家伙儿都想拼一把,给班里争点荣誉。你……你能不能……参加一下?就当……就当帮帮我这个体委的忙?行不?”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带着点恳求。篮球赛是集体活动,也是发泄精力的好地方,他真心希望景明能参与进来,也许能让他心情好点?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传来模糊的哨声和同学的呼喊。
景明依旧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仿佛变成了一尊真正的石像。张浩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过了很久,久到张浩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他准备放弃起身的时候。
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低低地响起,轻得像一片被雨打湿的落叶:
“……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