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体育课,难得雨歇。天空虽然还阴沉着脸,但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特有的清新气息,总算驱散了教室里的沉闷。篮球场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高三(7)班的男生们被分成几组自由活动。张浩抱着篮球,凑到坐在场边长椅上的景明身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景哥,别蔫着了!来,solo两球?出出汗,包治百病!”
景明没什么兴致。昨晚的争吵、早自习的训斥、还有那个空座位带来的空洞感,像湿透的棉袄一样裹着他。但看着张浩那张充满期待、又带着点小心翼翼讨好的脸,他还是点了点头,站起身。也许,流点汗能冲掉点什么。
两人占了一个半场,拍打着篮球,水花四溅。景明动作有些僵硬,投篮手感冰凉,几个回合下来,被张浩连进了几个球。
“嘿嘿,景哥,今天状态不行啊?”张浩投进一个擦板球,乐呵呵地说。
景明没说话,只是眼神沉了沉,捡起球,准备认真打一个。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其他班级运动服、身材明显高大壮实的高二男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剃着板寸,脖子粗壮,像头小牛犊。他们手里也抱着球。
“喂,学长!”板寸头男生用球点了点景明和张浩,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痞气,“这半场我们要了,你们去旁边玩吧。”他身后两个同伴也笑嘻嘻地抱着胳膊,眼神里带着点轻视。
张浩愣了一下,脸上堆起习惯性的笑容:“兄弟,我们先来的,正打着呢。要不,你们等会儿?”
“等会儿?”板寸头嗤笑一声,声音提高了几分,“等你们打完?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我们校队集训,赶时间,懂不懂?”他故意把“校队”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炫耀和施压的意味。
张浩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但还是试图讲理:“校队……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就两个人,打不了几分钟……”
“废什么话!”板寸头旁边的另一个男生不耐烦地打断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张浩脸上,“让你让就让!哪那么多屁事?再磨叽别怪我们不客气!”
张浩被对方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下意识地看向景明,眼神里带着求助和一丝怯意。他习惯了息事宁人。
景明一直没说话。他抱着球,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三人。板寸头那嚣张跋扈的嘴脸,同伴那狐假虎威的呵斥,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刺进他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里。昨晚父母冰冷的指责、办公室里秦老师失望的眼神、傅老师巡视时那审视的目光、还有余若鱼空荡荡的座位……所有积压的委屈、愤怒、憋闷、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被这几个蛮横的闯入者彻底点燃!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暴戾之气,像沉睡的火山岩浆,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岩层!
“滚。”景明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开了空气。
板寸头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蔫的学长敢这么说话。随即他脸上涌起被挑衅的怒意:“你他妈说什么?”
“我说,”景明抬起头,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直直地钉在板寸头脸上,一字一顿,“滚、开。”
这眼神让板寸头心里莫名地一悸,但仗着人多势众和校队的身份,他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脏话,猛地伸手就去推景明的肩膀:“操!给你脸了是吧!”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景明肩膀的瞬间,景明动了!
快!快得不像平时的景明!
他侧身让开推搡,同时将手中的篮球狠狠砸向板寸头旁边的那个帮腔男生的脸!那男生猝不及防,被砸得“嗷”一声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
板寸头还没反应过来,景明已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猛地扑了上去!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原始、也最凶狠的街头打架本能!他左手闪电般揪住板寸头胸前的衣领,借着前冲的势头狠狠往下一拽!同时右膝带着全身的重量,凶狠无比地顶向对方的小腹!
“呃啊——!”板寸头只觉一股剧痛从腹部炸开,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痛呼瞬间变成了窒息的闷哼,身体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
但这还没完!景明揪着衣领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借着对方弯腰的力道,右臂猛地勒住板寸头的脖子,脚下狠狠一绊!一个凶狠的锁喉摔绊!
“砰!”
一声闷响!板寸头那壮硕的身体被景明以一种极其蛮横的姿态,狠狠地砸在了湿漉漉、冰冷的水泥地上!泥水四溅!
景明顺势骑跨上去,左手依旧死死勒着对方的脖子,右手紧握成拳,高高举起!他的眼睛赤红,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凶戾气息!那眼神,冰冷、疯狂,带着一种要将眼前一切撕碎的毁灭欲!
“景明!别!!”张浩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板寸头被勒得脸色发紫,拼命挣扎,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他带来的两个同伴也被景明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猛兽般的凶狠爆发吓懵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拳头,裹挟着风声和景明胸腔里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眼看就要狠狠砸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极其熟悉、又极其遥远的味道,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景明的鼻腔。
不是汗味,不是雨水泥土的腥气,也不是对方身上运动服的塑胶味。
是……草莓味。
淡淡的,甜甜的,带着点人工香精的、廉价却又无比熟悉的草莓棒棒糖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眼前被愤怒和暴戾充斥的赤红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高高举起的拳头停滞在空中。
他骑在板寸头身上,勒着对方脖子的手臂力道无意识地松了几分。脑海中,一幅尘封已久的画面,带着强烈的色彩和情感,猛地撞了进来:
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废弃台球厅角落里。十五六岁的他,头发染得乱七八糟,嘴里叼着廉价的香烟,眼神桀骜又空洞,正和一群同样流里流气的“兄弟”吞云吐雾,商量着晚上去哪家网吧包夜,或者找哪个“不长眼”的“收点保护费”。
“喂,抽烟对身体不好。”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像山涧的溪流。
他叼着烟,不耐烦地抬头。逆着光,看到一个穿着隔壁重点初中校服的女生站在门口,扎着马尾辫,怀里抱着几本书。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也照亮了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是余若鱼。
“关你屁事?”他嗤笑,故意朝她吐了个烟圈。
余若鱼没有被吓退,反而走了进来。她无视了其他人或好奇或猥琐的目光,径直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粉红色包装的棒棒糖,放在他面前的破旧台球桌上。
“试试这个?草莓味的。”她的声音很平静,眼神清澈而坚定,“比烟好。”
他愣住了。旁边传来同伴的哄笑声:“小妹妹,想泡我们明哥啊?用棒棒糖?”
余若鱼没理会那些哄笑,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种他看不懂的、类似担忧又类似期待的东西。那眼神,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第一次刺破了他灰暗混浊的世界。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也许是那根草莓棒棒糖太甜太腻,也许是余若鱼那干净的眼神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自惭形秽。他鬼使神差地,真的开始试着戒烟。每当烟瘾犯了,那股抓心挠肺的烦躁涌上来时,他就剥开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塞进嘴里。那廉价的、甜得发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奇异地压下了对尼古丁的渴望。他嘲笑过自己像个娘们,但口袋里的烟,确实一根根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五颜六色的棒棒糖。他甚至还因此被以前的“兄弟”嘲笑过,但他不在乎了。因为每次他含着棒棒糖,看着余若鱼对他露出那种带着点小得意的、像阳光一样的笑容时,他就觉得,嘴里这点甜,值了。
草莓味……
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闸门。那个染着头发、满身烟味、在阴暗角落里浑噩度日的混混景明,和眼前这个把同学按在地上、目露凶光、拳头即将砸下的高三学生景明,在湿冷的篮球场上,在板寸头惊恐的眼神中,在张浩失声的尖叫里,在周围同学惊愕的注视下,猝不及防地重叠在了一起!
景明浑身猛地一颤!勒着板寸头脖子的手臂彻底松开了。高举的拳头,僵硬地、颤抖地停在了半空。眼底那疯狂的赤红,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难以置信和……深重的恐惧。
他低头看着被自己按在地上、脸色发紫、惊魂未定的板寸头,又茫然地抬起自己那只沾着泥水和对方汗渍的、刚刚准备施暴的右手。
那廉价的、甜腻的草莓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景明!住手!!”
体育老师焦急的吼声和急促的哨声,终于由远及近地响起。
景明像是被这声音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从板寸头身上弹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狼狈爬起的板寸头,最后,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雨丝,又开始若有若无地飘落下来,冰凉地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廉价棒棒糖甜得发腻的味道,和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