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特有的那种混合着粉笔灰和纸张油墨的严肃气息,在高三(7)班的教室里弥漫。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讲台上,数学老师傅如梦——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师范实习生,穿着略显正式的套装,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些——正背对着大家,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测验题目。她的板书很工整,甚至有些用力过猛,粉笔灰簌簌落下,透着一丝新手的紧张感。
课桌被拉开成单列。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傅老师写完最后一题,转过身,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努力模仿资深教师的威严,但眼神深处还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涩和忐忑。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努力放得平稳:“时间……时间一个小时。请大家认真作答,独立完成。” 说完,她拿起教案,在讲台边坐了下来,腰背挺得笔直,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过教室,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教案的页角。
景明拿到试卷,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函数符号和几何图形。这些题目对他来说,构不成真正的挑战。他拿起笔,几乎没有停顿,笔尖在稿纸上快速演算,答案便流畅地流淌到试卷上。大脑像一台精密但冰冷的机器,隔绝了昨夜家庭的冰冷、办公室的训话,也隔绝了那个空着的座位带来的疑问。
不到二十分钟,试卷上已经填满了工整的答案。他停下笔,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一种短暂的、属于解题本身的满足感后,是更深、更黏稠的空茫。任务完成了,然后呢?他轻轻把试卷推到桌角,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飘向窗外。
天空依旧阴沉,细密的秋雨织着灰色的幕帘。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蜿蜒流下。视线穿过水痕,落在教学楼前小广场上“程门立雪”的汉白玉雕塑上。那位古人在风雪中恭敬求学的身影,此刻正孤零零地伫立在冰冷的秋雨里,雨水冲刷着,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清冷、孤寂,甚至带着一丝被时代遗忘的固执和悲凉。那尊湿漉漉的、沉默的雕像,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景明此刻的心境——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疏离感。
就在这时,胳膊肘被用力地、带着焦急地捅了一下。
景明回神,侧过头。同桌张浩正朝他挤眉弄眼,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他一只手捂着嘴巴假装咳嗽,另一只手在桌底下疯狂比划,眼神里满是恳求,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哥!景哥!救命!后面大题!看都看不懂!” 张浩的试卷后面几道大题几乎一片空白。
景明皱了皱眉。早自习被抓包的教训和秦老师的话在脑中闪过。但看着张浩那张快哭出来的脸,再想起他上次月考确实比自己考得好一点点,父母那句“你看看人家张浩”的对比又刺耳地响起……一丝厌烦和扭曲的快感掠过心头。
他沉默了两秒,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那份完成的试卷,从桌面上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推到了靠近张浩那边的桌沿下沿。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
张浩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屏住呼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伸手从桌下抽走了景明的试卷,迅速压在了自己的草稿纸下面,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他立刻埋下头,心脏狂跳着,开始奋笔疾书。
就在张浩刚抄完最后一道大题答案,准备把景明的试卷抽出来递还时,讲台边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
傅老师站起身,似乎想下来巡视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努力让脚步显得稳重,沿着过道慢慢走着。她的目光带着初为人师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扫过一排排低垂的头颅,检查着桌面,似乎在寻找任何可疑的迹象,又像是在努力履行自己维持考场纪律的职责。
张浩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景明的试卷还压在他的草稿纸下面!傅老师正朝着他们这一排走来,越来越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冰凉,冷汗浸湿了后背。
千钧一发!张浩急中生智,装作手臂大幅度地伸展活动,手肘“不小心”地、重重地撞在了景明放在桌角的文具盒上!
“哐当!”
文具盒应声而落,笔、尺子、橡皮撒了一地,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响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考场里异常刺耳!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傅老师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脚步猛地顿住,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但立刻被她强压下去,努力板起脸,眉头紧锁地看过来。
张浩立刻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嘴里还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傅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的!手滑了手滑了!” 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懊恼。
就在这混乱的、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几秒钟里,张浩借着弯腰捡东西的动作掩护,在桌下将景明的试卷从草稿纸下抽了出来,迅速而隐蔽地从桌子底下塞回了景明的腿上!动作快得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
景明只觉得腿上被塞进一团带着张浩手心汗湿温度的纸张。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是配合着弯腰,做出要帮忙捡东西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将那份试卷重新压在了自己的课本下面。整个过程,他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傅老师皱着眉头快步走到他们桌前,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和两个弯腰的男生,又仔细审视了他们的桌面。景明的课本和试卷边缘都压得整整齐齐,张浩的试卷虽然字迹潦草,但答案填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是抄的),草稿纸上也画满了演算痕迹。她似乎想找出点什么,眼神带着新教师特有的、对违纪行为既敏感又有点不确定的审视,在景明平静的脸和张浩那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上来回扫视。
最终,她没发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或者说,她还没学会资深教师那种更老辣的洞察力。她只是严厉地、带着点训诫意味地说:“考试期间注意点!动作幅度不要那么大!把东西收拾好,继续答题!” 声音刻意拔高了些,试图显得更有威严。
景明垂着眼睑,低声应了句“知道了”。张浩则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是是是,傅老师,保证不会了!”
傅老师又看了他们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转身继续她的巡视,高跟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张浩捡起最后一支笔,瘫软在座位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偷偷朝景明投去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
景明没有回应。他重新坐直身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幕中,“程门立雪”的雕像依旧沉默地伫立着。讲台上,年轻的傅老师坐回位置,轻轻呼出一口气,手指又不自觉地捻紧了教案的页角。景明看着这一切,心底那片空茫的灰色,似乎又加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