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日子，像被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以一种冷酷的速度递减，试卷堆叠的高度与日俱增，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无声的焦虑混合而成的、属于毕业班特有的沉重气息。紧张刺激？不，更像是一场漫长而疲惫的跋涉，每一步都踏在名为“未来”的碎石路上。
第一次全市模拟考试，如同横亘在跋涉途中的第一座显眼界碑，无声地宣告着冲刺阶段的正式来临。考试前一天的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带着晚春特有的黏腻暖意。景明像往常一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推开“余味”那扇熟悉的玻璃门。
风铃清脆的叮当声响起。
“景明学长！”花盈盈的声音第一时间传来，依旧清脆，但今日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系着粉色的围裙，正麻利地擦拭着柜台，看到景明，动作顿了顿，脸上扬起笑容，努力想驱散空气中弥漫的考试压力，“明天就模考啦！紧不紧张？要不要来杯‘考神附体’特饮？我新调的！保证喝了超常发挥！” 她眨眨眼，试图用惯常的俏皮化解沉重。
景明走到柜台前，看着她在暖黄灯光下依旧明亮的眼睛，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为他而生的担忧。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老样子就好。”
“好吧好吧，就知道你喜欢‘老干部套餐’。”花盈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动作熟练地开始泡那杯无糖茉莉绿茶。水汽氤氲中，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她一边操作，一边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啊学长，你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的！就是……就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考完……考完我请你吃冰！庆祝一下？”
景明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期待的眼神，心头那根被复习压得紧绷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酸的暖意。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落在她忙碌的手指上，那指尖因为长期接触水和清洁剂，有些微微的泛红起皱。
花盈盈把温热的玻璃杯递给他，杯沿的薄荷叶青翠欲滴。“加油！”她轻声说，眼神里的鼓励和关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景明接过杯子，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熟悉的悸动感再次掠过心湖。他握紧杯壁，感受着那份熨帖的温度，低声说：“……走了。”
“嗯！考完见！”花盈盈用力点头，目送着他推门离开的身影，直到风铃的余音彻底消散在暮色里。
走进灯火通明的校园，与奶茶店的静谧温暖截然不同。教学楼每一个窗口都亮着惨白的光，人影幢幢，空气中充斥着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低声背诵的嗡嗡声，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焦灼感。走廊里是抱着书本匆匆奔走的学生，脸上写着或麻木或焦虑的神情。
景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钻进教室进行最后的冲刺复习。他背着书包，脚步有些沉缓，鬼使神差地走上了教学楼的顶层天台。天台的铁门虚掩着，他推开，一股带着城市尘埃和暮春暖意的风扑面而来。
这里空无一人。喧嚣被隔绝在脚下。远处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一片流动的星河。他走到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旁，将书包随意地丢在脚边，没有拿出任何一本书。他只是将手肘撑在冰冷的铁栏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楼下那片灯火通明、如同巨大蜂巢般的教学楼，看着那些在格子间里埋头苦读的身影。
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没有复习，没有背诵，大脑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太多无形的重量。他需要这片刻的放空，需要远离那令人窒息的、名为“模拟考”的巨大漩涡。
就在这放空的间隙，一段几乎被刻意遗忘的旋律，毫无预兆地、极其微弱地在他记忆深处响了起来。不是具体的曲调，而是一种感觉——那种属于青涩初恋的、带着笨拙甜蜜和最终苦涩的味道。
余若鱼。
这个名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轻轻拂过心湖，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他甚至没有刻意去回忆她的样子，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闪过：废弃台球厅里递过来的草莓棒棒糖，自习课上偷偷交换的纸条，黄昏宣传栏前那句轻快的“我们分开吧”，还有她转身时马尾辫划过的、不带一丝留恋的弧线。
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疼痛，曾经那些辗转反侧的不解和委屈，曾经以为会永远腐烂在心底的初恋……此刻想来，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的旧电影，画面模糊，声音失真。那份激烈的情感，在高三这架高速运转的、冰冷现实的研磨机里，早已被碾磨得失去了原本浓烈的色彩，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几乎无味的残渣。
青春期第一次自以为是的盛大恋情，原来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腐烂、风干，最终被遗忘在时光的尘埃里。
余若鱼就像一个过客。是的，一个在人生旅途上陪他走过了一段不短不长距离的过客。她曾将他从泥泞中拉起，教会他“甜”的滋味，却又亲手将他推回雨中。那段路程，有光，有雨，有甜蜜的馈赠，也有冰冷的告别。她留下了痕迹——抽屉里不再被触碰的草莓棒棒糖，心底对“分离”二字更深的钝感，或许还有一丝对纯粹感情更谨慎的态度。但这痕迹，已不再是无法愈合的伤口，更像是一道被岁月抚平的、浅浅的旧疤。
他不再追问她为什么离开，也不再执着于那段感情的意义。就像此刻楼下那些灯火通明的教室，里面的人都在为各自的明天拼命，而他，站在这里短暂喘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同行一段已是缘分，到站了，自然要下车。余若鱼下了车，走向了她的方向。而他，还要继续前行。
晚风吹散了最后一丝关于过去的杂念。景明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城市尘埃和暮春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直起身，弯腰捡起脚边的书包。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片奋斗的灯火，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明天是模拟考，是跋涉路上必须翻越的一座山。但此刻，他心中没有恐惧，也没有过多的期待。他只是清晰地知道，该回去，该面对了。至于那些腐烂在时光里的初恋，那些擦肩而过的过客，都如同此刻天台上掠过的风，吹过，便散了。他背好书包，转身，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重新走回那片灯火通明、书声琅琅的洪流之中。脚步沉稳，再无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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