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全市模拟考,像一场席卷而过的沙尘暴。卷子发下来,题目在眼前铺开,景明的手握着笔,流畅地书写着答案。公式、定理、解题步骤如同早已编入程序的指令,在脑中自动运行,落笔成文。没有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也没有超常发挥的灵光乍现。他像一个精密的仪器,按照预设的轨道完成了任务。交卷铃声响起,他平静地合上笔盖,走出教室,心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刚结束的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随堂测验。
预期的如释重负并未降临,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茫。728分也好,700分也罢,那些冰冷的数字,似乎只是衡量他是否“达标”的刻度,再也激不起心底的涟漪。
推开“余味”的玻璃门,风铃的叮咚声都比往日更清脆几分。花盈盈正踮着脚整理货架,听到声音立刻回头,脸上瞬间绽开比灯光还明亮的笑容:“景明学长!考完啦?感觉怎么样?” 她的眼神里盛满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关切,仿佛比他自己更在意这场考试的结果。
“还好。”景明走到柜台前,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看着花盈盈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底那片空茫似乎被这鲜活的气息戳开了一个小口。他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晚上有空吗?”
花盈盈的眼睛瞬间睁大,像两颗被点亮的黑曜石,亮得惊人。她用力点头,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晃动:“有有有!今天店里不忙,老板说可以早点走!学长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景明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渐渐亮起的街灯,“……就是……想出去走走。去……小吃街?”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快,带着点生涩的邀请意味。
花盈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像骤然盛放的烟火。她连连点头,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音:“好啊好啊!我知道哪家章鱼烧最好吃!还有那家铁板鱿鱼,刷的酱料绝了!等我一下,我马上收拾好!” 她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快地整理着台面,动作麻利得带着风。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沉重,披上了一层流光溢彩的温柔外衣。小吃街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在空气中,勾引着每一个路人的味蕾。
景明和花盈盈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花盈盈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儿,兴奋地左顾右盼,拉着景明的衣袖,指着各种摊位:“学长你看!那家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哇!糖炒栗子!好香!……快看快看,那家烤冷面排好长的队!” 她叽叽喳喳,眼睛亮晶晶的,映着周围的霓虹灯光,像落满了星辰。
景明安静地跟在她身边,看着她雀跃的侧影,听着她清脆的声音,心底那片空茫似乎被这喧闹的烟火气一点点填满。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期望的“年级第一”,也不是那个被过往阴影纠缠的少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陪着一个笑容明亮的女孩逛小吃街的男生。
“老板!两份章鱼烧!多加木鱼花和海苔!”花盈盈熟门熟路地挤到一个摊位前,回头朝景明招手,笑容灿烂。 景明走过去,扫码付钱。接过老板递来的、热气腾腾的纸盒。圆滚滚的章鱼烧淋着浓郁的酱汁,铺满了舞动的木鱼花和翠绿的海苔碎。 “快尝尝!小心烫!”花盈盈迫不及待地用竹签戳起一个,鼓起腮帮子吹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唔……好吃!” 景明学着她的样子,也戳起一个。滚烫的面糊裹着Q弹的章鱼块,混合着咸甜的酱汁和木鱼花的鲜香在口中炸开。一种简单而直接的、属于食物的满足感,顺着食道温暖了冰冷的胃,也熨帖了紧绷的神经。他点了点头:“……嗯,好吃。”
他们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花盈盈像个小美食家,热情地分享着她认为最好吃的东西:喷香的铁板鱿鱼须,甜糯的桂花糖藕,裹着厚厚花生粉的糍粑……景明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她吃,偶尔接过她递来的食物,小口品尝。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带着食物香气和城市夜晚特有的微醺暖意。
在一个卖糖画的摊位前,花盈盈被老艺人娴熟的手艺吸引,看得入神。景明站在她身侧,看着暖黄灯光下,糖稀在老人手中拉出晶莹剔透的龙形。周围是鼎沸的人声、食物的香气、闪烁的霓虹,构成一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流动画卷。这一刻,没有高考的压力,没有家庭的阴影,没有不堪的过往,只有身边这个女孩明亮的笑容,和舌尖残留的食物香气。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和暖意,包裹了他。
夜色渐深。送花盈盈到了她家附近的巷口,老旧居民楼的灯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谢谢学长!”花盈盈站在路灯下,脸颊因为兴奋和微寒而泛着红晕,眼睛依旧亮晶晶的,“今晚……很开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满足。 “嗯。”景明点点头,看着她,“……早点休息。” “你也是!路上小心!”花盈盈朝他挥挥手,转身跑进了幽深的巷子,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景明站在原地,巷口的风带着凉意吹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食物香气和暖意。他看着花盈盈消失的方向,又抬头望了望城市被灯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家……那个冰冷的、充满无形压力的地方。
他知道,今晚父母都不会在家。母亲出差未归,父亲……大概又在哪个应酬的饭局上推杯换盏,或者干脆在公司通宵。那个所谓的“家”,此刻只是一座空旷的、没有温度的钢筋水泥盒子。
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想回去面对那一片死寂,不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独自咀嚼模拟考后的空茫。他需要一点声音,一点光亮,一点……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东西。
脚步无意识地偏离了回家的方向,拐进了街角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泡面味和电子设备特有气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灯光昏暗,键盘敲击声和游戏音效此起彼伏,屏幕的光映着一张张年轻却带着熬夜疲惫的脸。
景明在前台开了个包间。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台电脑,一张椅子。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嘈杂。没有开游戏,也没有看电影。他只是打开电脑,点开一个音乐播放器,随机播放着一些节奏或舒缓或激烈的纯音乐。音量开得不大不小,刚好能填满这个小小的空间。
然后,他把自己扔进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里,身体陷进去,头微微后仰,闭上了眼睛。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音乐的旋律在耳边流淌,却似乎都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大脑。他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时刻。不需要思考明天,不需要面对父母的期望,不需要想起花盈盈眼中那份沉甸甸的生活重担,也不需要再回味今晚那短暂却真实的烟火温暖。
他就在这里,在一个弥漫着廉价烟味和喧嚣电子音的狭小包间里,放任自己沉入一种彻底的、疲惫的空白。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和耳机里循环往复的旋律。他知道,当清晨的阳光刺破黑暗,他依然要背起书包,走向那个充满期望和压力的世界。但至少此刻,在这片由虚拟音符和网吧浑浊空气构筑的短暂避风港里,他获得了几个小时的、无人打扰的喘息。网吧包间里浑浊的空气,混合着廉价香烟的余味和电脑主机散发的微弱热量,包裹着他疲惫的身躯。屏幕的光线在紧闭的眼睑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耳机里流淌的旋律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并没有睡着,只是沉溺在这种感官被钝化、思绪被放逐的状态里。
没有回家。不是因为叛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那个冰冷空间的本能逃避。他知道那里等待他的只有一片空洞的寂静,或许还有餐桌上冰冷的饭菜(如果阿姨来过),以及冰箱上可能贴着的、母亲打印出来的、字迹工整的“高考冲刺时间安排表”。那里没有温度,只有沉重的期望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里,在网吧包间这片廉价的喧嚣与混沌中,他反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不需要扮演那个“应该”考第一的景明,不需要担心父亲深夜归来时带着酒气的审视目光,也不需要面对母亲在电话里那些看似关切、实则充满压力的询问。他只是他自己,一个暂时躲藏在数字世界边缘的、疲惫的躯壳。
城市的霓虹透过包间小小的、蒙尘的窗户,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墙壁上。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和隔壁包间隐约传来的游戏音效中悄然流逝。偶尔有网管走过走廊的脚步声,或是其他包间门开关的响动,都成了这片混沌背景音里微不足道的点缀。
景明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意识的边缘漫无目的地飘荡。一会儿是模拟考卷上密密麻麻的铅字,一会儿是花盈盈在灯火阑珊的小吃街里,举着糖葫芦时亮晶晶的眼睛和嘴角沾着的一点糖渍,一会儿又变成了父亲在某个深夜应酬归来时,带着浓重酒气的、语焉不详的训斥……各种画面碎片般闪现、交织,最终又归于一片疲惫的空白。
他并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悲伤。只是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对日复一日沉重生活的深切疲惫。网吧的包夜,成了他在这漫长跋涉中,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和负担、瘫倒在地的简陋驿站。尽管这里空气污浊,椅子硌人,但至少,无人打扰。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墨蓝。街上的车流声似乎稀疏了一些。新的一天,连同它无可逃避的压力和责任,正从地平线的那一端,悄然迫近。
景明在椅子里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缓缓睁开了眼睛。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已是凌晨四点。他摘下耳机,包间里瞬间只剩下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和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该回去了。在父母起床发现他彻夜未归之前。他关掉电脑,推开包间的门,带着一身网吧特有的浑浊气息,重新走进了这座即将苏醒的、冰冷而现实的钢铁森林。昨夜的烟火温暖,如同一个短暂而模糊的梦,被黎明的微光驱散。留下的,只有指间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炸食物的气味,和心底那片被短暂填满、如今又悄然扩大的、更深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