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的流光在猎猎寒风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疏朗的银发被月光镀上一层冷白光晕,纤尘不染,却也毫无温度。
“站在这里吹风,是想让碧海苍灵的风替你解闷,还是想让它替你藏心事?”
折颜的声音伴着药草的清芬自身后传来,帝君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宫门内那片暖黄的光晕上。折颜走到他身侧,白衣在暮色里格外醒目,他望着石宫内晃动的人影,指尖捻着一片佛铃花瓣,轻声道:“里面闹得很,小五和真真陪着她,她倒是没再蹙眉了。”
东华喉结微动,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愧疚?”折颜转头看他,眼底带着了然,“也就那丫头,能让你这毫无波澜的心,搅起这么大的风浪。”
“她是在我面前、在我眼皮子底下伤的。”东华的声音很轻,“我许了她安稳,却连她玩耍时都没护好。”
“凤九有了身孕。”折颜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碧海苍灵的风里,却精准地砸中了东华帝君的心湖。
他伫立在石宫外的身影猛地一僵,紫色衣袍被海风掀起的弧度骤然凝住,连银发都仿佛忘了飘动。东华缓缓转头,看向折颜,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空茫,像是听到了一句全然陌生的话,需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拆解其中的意思。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比寻常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在万年不变的东华帝君身上,是绝无仅有的失态。
折颜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重复道:“方才为她诊脉,脉象沉稳,快三个月了。这丫头自己还没察觉,只当是近日贪睡些,我看她气色不错,便先瞒着,想着这事......该由你先知晓。”
东华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是他的孩子。
他与小白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头积压的愧疚与怅然,炸开一片滚烫的暖意,却又夹杂着细密的惶恐。他抬手抚上心口,那里跳得比四十万载里任何时候都要急促,仿佛要撞碎他万年冰封的躯壳。
“她……”他喉头滚动,竟一时不知该问什么。是问她身子可有不适?还是问她是否安好?最终只化作一句极轻的话,“她知道了吗?”
折颜摇摇头:“我没说,想着你亲自告诉她,总是不同的。”他看着帝君眼底那片从未见过的柔软与无措,眼底漾起浅淡的笑意,“你这万年孤寂的碧海苍灵,总算要添些奶娃娃的哭闹声了。”
帝君没接话,目光已越过折颜,望向石宫那扇紧闭的门。
愧疚仍在,怅然未消,可此刻都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覆盖,那是血脉相连的震颤,是想要将她们母子护在羽翼之下的急切,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近乎笨拙的欢喜。
他转身,脚步第一次失了往日的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朝着石宫走去。海风掀起他的衣袍,这次不再是孤寂的剪影,而是裹挟着即将为人父的、滚烫的期待。
门内的暖光,似乎比方才更亮了些。
石宫内的夜明珠将光影拉得很长,白浅与白真随着折颜离开后,殿内只剩下东华与凤九两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桃花酥的甜香,凤九坐在软榻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云被上的纹样,耳尖悄悄泛起薄红。
“手怎么这么凉?”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温和,不等凤九反应,已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带着常年修炼的醇厚灵力,一点点熨帖着她指尖的微凉。凤九浑身一僵,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稳了些。
“帝君……”她小声开口,脸颊发烫,“我不冷的。”
东华却没松开,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目光落在她交握的指尖上,那里还带着方才剥葡萄时沾上的甜意。“头可还疼?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他问,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从未有过被遗忘的过往。
凤九愣了愣,微微摇头。
东华的目光落在她小腹上,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以后不许再碰寒凉的东西,也不许再像白日那样爬树摘花,若是想摘,告诉我,我来摘。”
他的叮嘱细密又琐碎,是凤九从未听过的耐心,心头涌上一股陌生的暖流,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融化。她想起方才折颜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帝君方才覆在她小腹上的手,脸颊更烫了些。
“帝君,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她鼓起勇气问,眼底闪烁着好奇的光。
东华望着她澄澈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看到她得知消息时的惊喜,却又怕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会让她不安。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沾染的一片桃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以后会告诉你的。”他说,“现在,你只需好好的,便是对我最好的事。”
凤九看着他认真的眼神,乖乖点头,手边传来安稳的暖意,就像他此刻的目光,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狐狸洞外,心心念念的竹楼已然搭好,凤九疯玩了半日,终于耗尽了力气,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她抱着那床白裘氅滚到竹榻上,把自己裹成个毛茸茸的团子,像是在给自己找个最舒服的姿势。
“你倒是省心,可把祖宗我同小燕、迷谷还有墨渊十几个徒弟,累得够呛。”少绾风风火火地走进竹楼,一眼就瞧见悠哉坐着的东华,双手叉腰,语气里满是邀功的意味,“小燕那傻小子为了赶工,搬竹子时差点闪了腰;迷谷跑前跑后采买材料,脚都磨出了水泡;墨渊的徒弟们更是从早忙到晚,手上都沾了不少竹刺。也就你,当甩手掌柜,坐享其成。”
她说着,还故意扬了扬下巴,眼神却瞟向榻上熟睡的凤九,见她睡得香甜,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东华抬眸看她,慢悠悠地啜了口清茶,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笑意:“辛苦各位了,改日我自会备上厚礼,登门道谢。”
少绾轻哼一声,走到案几旁拿起一块未动的无忧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送礼就不必了,倒是凤九这丫头,可得好好谢我们。等她醒了,让她给我们做几桌子好菜,好好补偿补偿我们这些劳苦功高的。”
东华望着榻上凤九恬静的睡颜,眼中满是温柔:“她喜欢就好。”顿了顿,他声音轻了些,“她这些时日不宜操劳,要谢你们,几日后的婚宴,佳肴美酒管够,保准让你们尽兴。”
少绾闻言挑了挑眉,瞧着东华护犊子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哟,这就护上了?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就饶过这丫头。”她又咬了口糕点,含糊道,“不过这宴席可不能含糊,我要喝你珍藏的醉红尘,小燕惦记你那几坛万年佳酿很久了,墨渊的徒弟们……”她掰着手指头数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凑近东华压低声音,“她真失忆了?折颜昨儿个同我说的时候把我都惊着了,怎么磕了一下就......连我都认不全,方才见了我还怯生生地问仙子姐姐是谁,祖宗我这心哟,都快被她这声姐姐喊碎了。”
东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的温热仿佛瞬间散去几分。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凤九脸上,她睡得依旧安稳,仿佛世间所有纷扰都与她无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被风吹散的雾:“折颜说不妨事,脑中有些淤血,喝了他的药没几日便会散了,到时候记忆自然恢复。倒是你,同墨渊准备何时把事情办了?”
“早办完了,出梵音谷头一天,墨渊那厮就拉着我去了女娲宫。”少绾说起这事,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红晕,却依旧嘴硬,“本来不想这么早定下来,可他偏说早晚都一样。你是不知道,他那几个徒弟在旁边起哄,说要让我给他们当师母,笑得跟偷了桃的猴子似的。”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怕吵醒凤九,连忙捂住嘴,肩膀却还在微微抖动。
她边说边用手指卷着发梢,眼角的笑意藏不住,却偏要板着脸:“女娲宫的宫门前挤满了仙娥,见了我们就直嚷什么战神终于开窍了,祖宗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被人围观得手足无措。墨渊那老古板倒好,全程面不改色,还牵着我的手给各路神仙打招呼,好像我们是什么稀奇物件。”
东华闻言,眼中的怅然散去不少,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倒是动作快。”
少绾白了他一眼,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榻上的凤九动了动,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似乎快要醒了。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踮着脚往门口走,走到竹门边时又回头,冲东华无声地撇了撇嘴,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