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的暴雨,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林晚单薄的脊背上。巷子角落的垃圾桶散发着腐烂的酸臭,她蜷缩在那里,小小的身体努力想嵌进墙壁的缝隙里。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涩又肮脏。
“没妈的小野种!”
“脏死了,离我们远点!”
“打她!把她书包扔水坑里去!”
拳头和泥块落下来,不致命,却足以碾碎一个孩子刚刚萌芽的尊严。她的新书包,那个印着廉价小花的布包,被狠狠踩进浑浊的积水里。林晚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施暴者中那个笑得最得意的男孩,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阴鸷。她记住了那张脸,连同他衣角上那颗摇摇欲坠的蓝色纽扣。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像劈开雨幕的闪电,猛地撞开了那个男孩。
“欺负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冲我来!”
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林晚抬起沾满泥水的脸。
那是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女孩,穿着干净整洁的童装,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却丝毫不显狼狈。她的眉毛很英气,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此刻正愤怒地瞪着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像一头护崽的小狮子。明明年纪也不大,那份凛然的气势却让几个男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江临!又是你多管闲事!”领头的男孩色厉内荏地喊。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懂不懂?”叫江临的女孩叉着腰,丝毫不惧,“再敢欺负她,我让你们以后在这片儿混不下去!滚!”
也许是江临平时就颇有“威名”,也许是她的气势太足,几个男孩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两个浑身湿透的女孩。
江临这才转过身,蹲下来看着缩成一团的林晚。她脸上愤怒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保护欲。她脱下自己那件略大的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林晚冰冷颤抖的身上。
“别怕,他们跑了。”江临的声音放得很轻,“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晚。”声音细弱蚊蝇。
“林晚?好听。”江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我叫江临。以后他们再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我罩着你!”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许下的是世间最郑重的诺言。
那一瞬间,林晚感觉冰冷的身体里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暖流。她看着江临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像看到了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江临同样湿透的衣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的……会保护我吗?”她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渴望。
“当然!”江临用力点头,眼神坦荡真诚,“说到做到!以后你就是我罩着的人了!”
那件带着江临体温的外套,那句掷地有声的承诺,成了林晚灰暗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刻进了骨髓里。她开始偷偷跟着江临上下学,像一条终于找到主人的小狗。江临也真的履行承诺,赶走了几次试图找麻烦的孩子。林晚的世界,因为江临的出现,似乎透进了一丝缝隙。
然而,这束光来得快,去得也猝不及防。
仅仅一个月后,江临家突然搬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林晚的生活里。那件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林晚还没来得及还给她。
巷子里的承诺,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地面,只留下模糊的印记,最终被时间覆盖。
林晚站在空荡荡的巷口,攥紧了小拳头。雨水再次落下,她却没有躲。小小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惯常的怯懦和湿漉漉的可怜,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执拗的平静。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凝结成深不见底的寒潭。
“骗子。”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轻轻吐出两个字,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漠然。
时间一晃九年。
初秋的晨光带着微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叶,在育德高中的林荫道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开学季的人潮涌动,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喧嚣和活力。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一片嘈杂。林晚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她穿着崭新的校服,白色的衬衫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领口的蝴蝶结系得一丝不苟。微微卷曲的栗色长发扎成乖巧的公主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标志性的、小鹿般无辜的大眼睛。她正低头看着一本封面泛黄的童话书,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看起来像橱窗里最易碎的水晶娃娃,干净、无害,惹人怜爱。
周围有几个男生女生偷偷看她,小声议论着新来的转学生真可爱。林晚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童话书粗糙的封面,眼神专注,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温顺的笑意。
突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快看,是江临学姐!”
“哇,真的好帅啊!”
“她怎么来我们班了?”
林晚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利落的短发,英气十足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唇习惯性地微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她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大概是学生会的工作。
江临。十六岁的江临,褪去了童年的稚气,那份英气和骨子里的疏离感却更加鲜明。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刃,带着干净利落的美感。
林晚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那张脸上。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动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冰冷的兴奋感取代。是她。真的是她。
江临似乎感觉到一道过于专注的视线,目光下意识地扫了过来,正好对上林晚的双眼。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和好奇,像初生的小动物,怯生生的,让人心头一软。江临微微一怔,只觉得这双眼睛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礼貌性地对这位陌生的学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便转身和门口的同学交代事情,侧脸的线条利落而专注。
林晚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那抹温顺的笑意加深了,弧度完美得像精心计算过。她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却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感受。
**骗子。**
**你终于,又落到我眼前了。**
九年前巷口冰冷的雨水和那句消散在风中的“骗子”,此刻在脑海中轰鸣。那些年日复一日的寻找、等待、失望,以及随着年岁增长在心底疯狂滋生的黑暗藤蔓,都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出现而沸腾起来。
她怎么能忘?她怎么敢忘?
那个在暴雨中给了她唯一温暖,又亲手将她推回冰窖的人。
江临交代完事情,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即将踏出教室门的瞬间,一个身影怯生生地拦在了她面前。
是林晚。
她微微仰着头,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盛满了纯粹的仰慕和无措,小巧的鼻尖有点红,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童话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颤抖:
“学姐……那个……请问,教务处怎么走?我、我是新来的转学生,有点迷路了……”
江临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娇小得像易碎品般的女孩。她眼中的无助如此真实,像受惊的小鹿,瞬间就触动了江临心底那份根深蒂固的保护欲。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放柔了语气,那份清冷也褪去了几分:
“教务处?在二楼东侧。正好我要去那边送资料,带你过去吧。”
“真的吗?太谢谢学姐了!”林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光芒纯粹得毫无杂质,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她立刻小步跟上江临,像一条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尾巴。
两人并肩走在喧闹的走廊上。江临步子大,林晚需要小跑才能跟上,显得更加娇小可怜。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画面看起来异常和谐。
江临没有注意到,落后她半步的林晚,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唇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带着绝对掌控欲的弧度。
那双刚刚还盛满无辜和仰慕的眼睛深处,此刻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势在必得的疯狂。她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中属于江临的、干净清冽的气息,如同嗅到了独属于她的猎物芬芳。
**江临。**
**这一次,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别想再逃了。**
**我会好好看着你……一点一点,把你关进只属于我的笼子里。**
**永远。**
林晚微微侧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对着江临挺拔的背影,无声地宣告:
“找到你了,我的……饲养员。”
那本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旧童话书,封面上褪色的王子画像,在阴影里露出一个模糊而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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