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疼痛标本

人都是恋痛的，摁淤青，撕刚结的痂，以及一遍遍回忆。

他坐在我前两排的位置，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从未知晓。我时常在课间凝望着他伏案写字的样子，或者是他专注听讲时微微耸起的肩胛骨。我亦曾在他打篮球时，偷偷混在操场外围的人群中。篮球如一颗滚烫的流星，倏然撞进他掌心，又轻盈飞出，划出迅捷的弧线。他跃起，投篮，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般自然。我站得遥远，却仿佛听见了他奔跑时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嘶鸣，以及篮球触地后沉闷的回响——那声音仿佛并非来自球场，而是径直敲打在我胸腔深处，一下，又一下。

而喉咙里却梗着块淤青似的，想喊却发不出声息。每每如此，我便只能紧紧攥住衣角，让手指陷入布料深处，仿佛在无声地摁压自己灵魂深处那片淤血。疼痛，是这无处言说的心动唯一可触的凭据。

一次，我于走廊拐角处与他迎面相遇。他显然刚从操场归来，额发濡湿贴在额角，脸上泛着运动后炽热的红晕。看见我时，他唇角微扬，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我的眼睛，一句“你好”脱口而出。那声音如同微风，拂过即散。可我喉间那块淤青却猛然膨胀起来，堵住了所有回应。我僵硬地点头，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自己竟下意识地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一阵咸腥的锐痛蔓延开来，这隐秘的痛感，竟成了那一刻唯一鲜活的真实。

然而，我终究看见了他与另一个女孩并肩站在教室门口谈笑风生的样子。他侧着头，眉宇舒展，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了玻璃窗，那样坦荡而明亮。这画面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无声地切开了我心底刚刚结痂的创口。我仓惶转身，躲进楼梯间灰暗的角落。那疼痛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新鲜的血液仿佛在无声地奔涌，我竟又伸出手指，在手腕上狠狠掐下一道红痕。这外在的印记，仿佛成了内里灼烧的出口。

我躲回家中，在台灯下摊开日记本，开始一遍遍重温那些微末的碎片：他课间偶然回眸时扫过的余光，他球衣上汗水勾勒的痕迹，走廊相遇时那句“你好”的尾音……我执笔的手在纸上沙沙移动，字迹竟变得歪斜起来。我翻过手腕，凝视那道暗红的新痕——原来我写字的力度，正不知不觉地碾压着这道伤痕。这人为的痛楚，竟奇异地中和了心尖上翻搅的酸楚，它像一剂笨拙的麻醉，暂时覆盖了那无望的灼热。那些隐忍的淤青，那些自造的伤痕，原来都是心之哀鸣投射在皮肤上的沉默显影；我们反复触碰伤口，无非是要确认那份痛楚所依附的炽热存在过。

后来，他转学离开的消息终于传来，我的疼痛却如渐渐退潮的潮水，一天天淡去，直至杳然无踪。伤口终于结痂，变硬，最终成为一痕浅淡的印记。我终究未曾触碰过那背影分毫，可那些淤痕，那些结痂，那些撕开的伤口，却成了我心头唯一刻骨铭心的印痕。

痛原来是爱的遗骸，而我是执拗的守墓人——以身体为碑，反复描摹那些消逝的暖意。